第二部 第十五章

米契的咖啡冷掉了。他日夜都喝咖啡,但討厭冷掉的咖啡。熱度消失後,牛奶和三顆糖發生某種變化,在舌頭上留下一層東西,使他得用門牙邊緣來回刮除。

他把咖啡倒出窗外,檢查追蹤器。柏迪克和他妹妹還在餐館裡,創下最長的早餐紀錄。也許柏迪克在他的咖啡里加酒,提早開始歡樂時光。從他的外表看起來,他和雷進入場中之後挨了幾拳。

幾年前雷剛加入時,米契只花了五分鐘就看穿他:大老二、小腦袋、完全沒有照後鏡。如果打開他的腦袋,會在額葉上看到印有「異常」的字樣。可是米契對雷沒有意見,這傢伙的直覺像放屁一樣,不過他知道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

雖然米契信任自己對雷的解讀,但經過這麼多年,他還是覺得霍爾很難解。米契視人生為一場足球賽,黑板上的X和O,他解讀人們的行為,就像防守和進攻合作試圖解讀、回應其他隊伍的策略。對霍爾而言,不論X和O說什麼,他們不總是說實話。霍爾的行為和下決定的因素往往徹底顛覆他。

霍爾並不是自身行為拼湊的總和。他完全不是一個拘泥的人,可是扣子從頭扣到腳的穿著方式卻很像。他很會說笑話,卻很少笑別人的笑話。他通常照規矩來,卻流露出明顯的蔑視。他總是會照料你,可是顯然很討厭必須顧及他人。他對工作很拿手,但似乎很厭煩。霍爾和雷完全相反,對米契而言,這表示不能信任此人。

米契伸手到地板上的軍用背包里拿出一條硝酸科技牌的高蛋白營養棒開始啃咬,他不論去哪裡,都要帶著他的硝酸棒,做他這一行,難保什麼時候才吃得到正餐,誰知道吃進去的東西裡面有什麼?世界上的垃圾太多了——食物里、水裡、報上、電影、人們的身體和腦袋裡。米契盡量吃好的食物、維持苗條的身材。他每天會用大拇指和食指抓住腰間的肌肉五、六次,看看自己的肌肉是不是變軟了。

如今,他真的希望自己沒有把咖啡倒掉,碳酸棒配上咖啡比較好吞,否則黏黏的硬塊會卡在喉嚨壁上。米契看得到哥倫布大道轉角有一輛餐車,他很確定走過去的話,餐廳里的人能透過窗戶往外看到他。可是他得喝點什麼。他看看追蹤器座標上的點,下了計程車朝街角走去,瞄一眼對街餐館灑上陽光的窗戶,快步走到餐車前。黝黑老闆蓄著濃密的鬍子,額頭冒出亮晶晶的汗珠,從某種煮食設備上翻滾出蒸汽。米契選了一個位子讓餐車擋住自己,不讓人從餐館的優越視角看見他。

「一瓶水,」他說。

「今天沒有水,鮮生,他們整理的地方整我。」

米契點點頭,他的口音聽起來像是中西部、印度、落磯山脈或黎巴嫩,甚至有可能是以色列,不過也沒什麼差別。

「很辛苦的工作,是嗎?」米契說。

「還好。在家鄉他們整你更慘。每一方面。」

「是嗎?家鄉在哪?」

「大馬士革。」

米契再點點頭,他喜歡猜對,「給我一瓶紅牛。」

「是的,鮮生,一瓶紅牛。」

他伸手進一個放滿冰塊的桶子里拿出一瓶紅牛。米契付了錢,打開瓶蓋喝一口。從這裡可將餐館內部看得很清楚,他看得到大約四分之三的卡座、餐桌和客人——可是他看不到柏迪克和他的瘋子妹妹,這時,使他脈搏加速的,不是紅牛超大劑量的咖啡因,他的太陽穴又出現壓力的緊繃感。

他瞄一眼停在對面街角、餐館正前方的小貨車,一輛送貨車正穿過哥倫布大道。米契用這輛經過的車當掩護,匆匆穿過馬路。透過小貨車的車窗,他可以直接看進餐館裡,而自己又不會被看到。

「慘了,」他說,拿出手機按下兩個按鍵,第一聲響到一半時就有人接聽了。

「喂?」是霍爾。

「他們跑了,」米契說。

霍爾那頭的沉默很強烈,然後問,「多久?」

米契的雙頰因畏縮而皺在一起,「不知道。」

「三個問題,」霍爾說,「這樣我們才有共識。」

米契知道其實這三個問題都是陳述,在在為了釐清負面情況的範圍。可是依照霍爾典型的處理方式,每個問題都會指出米契不但搞砸了,還是個不值得繼續吸入氧氣的白痴。

「第一,」霍爾說,「目標本來在餐館裡吃早餐?」

「對。」

「第二,你停在外面,監視追蹤器?」

「對。」

「第三,那他們怎麼跑掉的?」

「我不知道,」米契咆哮,「追蹤器上顯示他們他媽的就在這裡!」

霍爾的聲音變成低沉的咕嚕咕嚕聲,「米契,你在哪?」

「在七十六街和哥倫布的交叉口,我就站在餐館前面。」

「我以為你在車上監視追蹤器。」

「我出來買一瓶他媽的紅牛!我才下車兩分鐘,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餐館。」就算米契的手機沒有視訊功能,他也能看得到霍爾坐在方向盤後方,敲著手指。他也許在抽煙,煙屁股鎖在愁容之中。雷在他身邊聽著,以表情交換意見。

「回去車上,」霍爾說,「檢查追蹤器。」

「馬上辦,」米契說完起跑,詛咒霍爾的黑心。比起感覺完全慌了手腳,他唯一更痛恨的,就是自己聽起來像這個樣子。他滑進前座檢查追蹤器的陳列。

「還是正中目標,」他對霍爾說,「那狗娘養的幾乎就坐在我的大腿上。我不懂。」

「進去餐館問一、兩個問題,再回電給我。」

「你們在哪?」

「西區,一百三十街。」

「還有偵測到小孩的手機嗎?」

「沒有。」

「柏迪克的?」

「沒有。」

「小孩的母親呢?」

「沒有。」

電話斷線了。

「操你媽的,」米契喃喃的說,「操我們每一個。」

那個計程車司機一走到門口,麗塔就看到那蓬紅髮蓄鬍。米契進門時她漫步過去。

「親愛的,自己挑位子坐。」

「謝了,我只是在找人。」

麗塔注意到那南方口音的黏膩腔調,看著他掃瞄餐館的每一個角落。

運將轉回她面前,「我先前讓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在這裡下車,我想他付錢時掉了一些錢在后座,兩張二十元鈔票。」

「天啊,」麗塔說,「誠實的運將。」她露出笑容,米契還以「啊少來了」的聳肩回報。她希望自己沒有演得太過火。

「他大約四十歲左右,瘦子,有點憔悴,那女孩穿著紫色衣服,有點怪怪的,」他敲敲額頭。

麗塔的心頭噗通噗通跳著,雙手放在背後,因為她不確定它們是否在發抖。這傢伙身上散發出某種真正邪惡的味道。

「唔……」她說,停下來,「沒有,我想我沒有看到他們,今天一定是你的幸運日。」

她強迫自己迎上他的凝視,完全不知道自己表現如何,這個傢伙的表情沒有透露半點線索。「嗯,我猜你說得對。我可以用一下廁所嗎?」

「當然,親愛的。」

她用大拇指指著肩膀背後,離開時仍然保持笑容,腎上腺素激增使她覺得有點頭暈,她硬是多等了幾秒鐘才回頭,那傢伙走進走廊,閃進視線之外。

米契站在一扇印著好萊塢式大星星的門前,上面漆著安潔莉娜的名字。他敲了兩次後轉動門把,打開足夠的空間探頭進去,沒人。他移到下一扇漆著星星與布萊德的門前,耳朵貼在上面傾聽了一下,然後走進去。有人沒關水龍頭。他彎腰偷看門的下方,空的。他關上水龍頭,看著鏡子。他很確定那名女服務生在說謊,可是沒差,柏迪克還是不見了。那傢伙很敏銳,他幹掉霍爾和雷,如今又讓米契站在洗手間里瞪著自己。

米契回到走廊上,看到自己在尋找的後門,走進巷子里。一個古銅色皮膚的洗碗工靠在牆上抽煙,深色眼睛完全不為所動。

「你有沒有看見一個男的跟一個穿紫色衣服的女生從這裡出來?」米契用西班牙文問。

洗碗工搖搖頭,米契穿越馬路走回計程車。柏迪克不但認出他的身份,而且還玩弄他,讓米契完全蒙在鼓裡。

手機響起時,霍爾在阿姆斯特丹大道上靠邊,後腦勺和胸骨都很痛,囫圇吞下的滿福堡如沉在海床上的遇難船隻般移動到胃的底部。他非常生氣,並非針對米契,也不是針對雷,而是針對他自己。他以為自己對這次任務的準備工作完美無瑕,從星期天起就依照最糟狀況的假設想出六種方式處理,可是他對每個人都解讀錯誤。

馬瑟森:居然冷酷無情到丟下兒子落跑。

柏迪克:不像外表看起來只是個可悲的空包彈,他們第一次見面時,霍爾完全感覺不到那傢伙有什麼特別之處,如今他已經讓他們丟臉兩次了。

還有蓋格,居然有真正的弱點。

他接起電話,「喂?」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