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三章

此處彷彿是另一個世界,比較近似地獄而非天堂。喧囂、鬥志旺盛的顏色對抗數種不知名的氣味,加上移動混雜的聲響。明亮的橘色、紅色和棕色,聲音和音樂和機械的嗡嗡聲,油和肉桂和魚和肉的味道全都碰撞糾纏在一起。

站在入口處的蓋格訝異於這樣的突襲,他從來沒進過漢堡王或任何速食店。他去過卡密尼的餐廳和餐車,可是此處在每個層面上都是不同的體驗。他向前走幾步到櫃檯及三排客人前,看著牆上的一排排菜單,密密麻麻寫滿字和數字還有照片,彷彿在破解銀河地圖。

「嘿老兄,你是在排隊還是怎樣?」蓋格身後探出一顆頭進入眼帘,是一個綁著頭巾的白人小孩,身上戴著五、六條廉價鏈子,上面掛滿小玩意兒。

蓋格茫然地看著他,感覺像是懸在空中,突然卡住,害得自己忘了如何呼吸。他的聽力似乎也受到影響,無法辨識聲音的來源。

「老兄,常來這座星球嗎?」那個小孩經過蓋格身邊朝著櫃檯走去時,如此說道。

蓋格在其中一列隊伍等著輪到他,等待時對自己複述艾斯拉的點餐。

終於輪到他了,「你要點什麼?」櫃檯後面的女子說,印有BK標誌的棒球帽左側帽緣有一個拇指大小的污垢,那是她用油膩的手指拉了一千次的地方。

「我只要一份漢堡、薯條和可樂。」

「你要一份餐嗎?」

「對,我要一份餐。」蓋格研究女子的皺眉,不然他或其他人來這裡做什麼?

「哪一個?」

「一個漢堡、薯條、可樂。」

「先生,哪一種套餐?」她用大拇指指著身後上方背光照明的菜單,「一號?二號?三號?哪一個?」

「隨便,」蓋格說。

「那就選一個。」她說。

「一號餐。」

「好。芥末—番茄醬—酸黃瓜—洋蔥?」

「什麼?」

「漢堡里要加芥末—番茄醬—酸黃瓜—洋蔥?」

這話漫不經心的說出,如同眨眼或呼吸般自動的一連串複述,可是對蓋格而言,卻使事情表面荒謬的起了漣漪。芥末—番茄醬—酸黃瓜—洋蔥,他無法趕出腦海之外,變成了聲音的循環,永不止息的莫比烏斯帶,小孩無意義的詩歌。蓋格開始意識到自己的下巴緊得像捕熊的陷阱一樣。

「怎麼樣,先生?」

「都要。」蓋格說,「全部都要。」

艾斯拉坐在蓋格書桌前的椅子上,貓躺在它最喜歡的位置,也就是鍵盤右方,露出灰色綢緞般的腹部。只要艾斯拉超過一分鐘沒有幫它抓癢,它就會用前爪拍拍艾斯拉的手提醒他。

艾斯拉瞪著眼前一長排依照年代標籤的黑色三孔檔案夾,從「一九九九年一到六月」開始,直到現在。他感覺那些檔案夾彷彿呼喚著他,全都在低聲說「打開我」。他把鍵盤放在一旁,朝自己拉出一個檔案夾側放,將近二十幾個標籤從一整疊紙里伸出來,他的手指隨意找到一個,打開檔案夾開始讀。

日期/時間:二〇〇四年五月二十二日早上三點

地點:拉羅街

客戶:紐約市警局警探

推薦人:卡密尼/急件

事件:警探二十四歲的女兒失蹤

瓊斯:女兒的前男友,二十五歲

資料:女兒失蹤三天,警探對前男友有「真的很糟的感覺」,沒有逮捕他,而是找卡密尼幫忙。

安置:瓊斯綁在理髮椅上,只穿四角短褲。肌肉發達,頭髮剃光,房間燈光全開。輕便型推車放噴霧劑、開式剃刀、眼罩。

艾斯拉翻了幾頁掃瞄著,這一次,「剃刀」這個字眼吸引他的目光,他回到最上面慢慢再讀一次。

G:維克多,你知道麗莎在哪裡嗎?

瓊斯:老兄,我告訴你了,我不知道她在哪裡!就因為她和我分手,所以你就覺得是我搞的鬼?

G:維克多,我知道你告訴我什麼,可是我認為你在說謊——關於這種事,我通常都是對的。

——G從推車上拿起開式剃刀,把刀片從外殼裡轉出來。

G:維克多,注意我現在要說的話,讓你了解接下來要發生什麼事非常重要。我已經把剃刀磨利,銳利到精準的切割幾乎不會造成疼痛。

瓊斯:喔老兄,這實在太變態了。

——G從推車上拿一瓶噴霧冷凍劑。

G:維克多,這東西立刻見效,而且很快就會退掉。

——G拿起瓊斯的一隻手指噴在指尖,瓊斯畏縮、僵硬起來。

瓊斯:操你媽的混蛋——這狗屎好冰!

——G放下噴霧劑,接著用剃刀割瓊斯中指的指尖,血從傷口流出來。

瓊斯:干,老兄,你割傷我了!

G:可是不會痛對吧,維克多?

——G準備再割一次。

瓊斯:沒錯,他媽的一點都不痛!

G:維克多,你來這裡只是為了告訴我實話,如此而已。我要把你的眼睛蒙起來,再問你一次關於麗莎的事——她在哪裡,她是否還活著——然後我要開始割你身上的器官——

——瓊斯變得更不安。

瓊斯:不要,不要,不要,老兄,那完全不——

G:可是我會先噴噴霧,加上刀片的銳利程度,這表示你會感覺到刀片的壓力,可是卻不會痛。

瓊斯:老天,你是他媽的瘋了嗎,老兄?

G:維克多,血液傳送氧氣到全身各處,如果失血是逐漸的,你可以先失血百分之二十五——大約是一點二五公升——然後你的器官才會開始因缺氧而衰竭——

瓊斯:老天爺,老兄!別割我!

G:所以失血越多,死去的時間就越短。可是你不會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或還能活多久。

——G拿出眼罩綁在瓊斯眼上,噴瓊斯的臉、胸部、手臂、胯下,瓊斯畏縮、抽噎。

G:維克多,我現在要開始割了。

瓊斯:拜託,老兄,等一下,這實在太變態了,別這麼做!

——G把剃刀收回外殼裡,用外殼尖銳的邊緣劃在瓊斯的左手臂上,瓊斯在束縛中掙扎。

瓊斯:喔干!

G:維克多,麗莎在哪裡?

瓊斯:我告訴你了,老兄!我不——

G:維克多,你在浪費時間和血液。

——G拉下瓊斯的四角褲,瓊斯拚命退縮。

瓊斯:不要,不要!干,老兄,不要!不要我的——

——G抓住瓊斯的喉嚨。

G:維克多,下一個問題是,你想要沒老二還是沒心臟?

艾斯拉猛然一聲蓋上檔案夾,彷彿在怪物能伸手抓到他之前就上鎖。貓嚇得跳下桌子。

艾斯拉癱在蓋格的椅子上,這一天會永遠收藏在他的記憶里,隨著時間的逝去變成泛黃的收據,上面詳列他過去二十四小時所失去的東西。最上面潦草寫著的會是他現在大聲說出的問題:

「你為什麼要救我?」

阿姆斯特丹大道上混雜著各種喧鬧聲,使蓋格覺得很脆弱,幾乎毫無防備。他不但仍然在努力吸收和漢堡王的相遇,還有去藥局這件事,他從來沒進過這種店,在「止痛與安眠」那一區面對一排排明亮色彩的包裝,這種經驗近乎麻痹。似乎每一種疼痛都有其治療方法,針對每一種人和每一種情況。他花了十分鐘,才決定買一小瓶兒童用的艾德維止痛藥。

他轉進自己住的那條街,前方的人行道上,鄰居都稱為曼茲先生的人仍然坐在自己的摺疊椅上,腳邊放著傷痕纍纍的拐杖。他的左腳最後一次踩到東西是越南叢林里的地雷,他回家時少了半條腿。路人經常質疑他的神智清醒程度,可是他記憶大量文字的能力使他成為地方傳奇。

為了補貼殘障支票,曼茲先生坐在他的崗位上和路人打賭,自己能否一字不漏的背誦他所陳列六、七本書里的其中一頁。下注的人會宣告自己的賭金大小、選一本書、隨意選擇其中一頁、大聲讀出一個句子的前四個字。接著曼茲先生會開始背誦,並且賦予他認為中選書頁所需要的戲劇性、幽默或熱情。他幾乎從未犯錯,就算有,大多數的客戶也絕少指出來。

一如往常,曼茲先生穿著軍隊所發的迷彩裝,蓋格接近時,他正按熄一根新港牌香煙。

「你好嗎?大王?」曼茲先生說,「大王」是他幾年前授予蓋格的外號,代表「大嘴王」。

「我今天沒空,」蓋格經過時說。

「喔,」曼茲先生露出微笑。「『我今天沒空』。天啊老兄,那有五個字。我不認為你曾經連續說三個字。你那張嘴繼續說的話,我可插不上嘴了。」

蓋格停下來,看到桌上什麼東西,那個影像如背上的魚叉似猛力一拉。他回到曼茲先生的崗位。

「大王,今天要下多少?」

「兩塊。」

「兩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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