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二章

哈利越是想到霍爾,他的焦慮就越發演變成偏執,因此,當他在自助洗衣店門口招了一輛計程車,帶莉莉一起坐上后座時,他要司機開進曼哈頓,讓他們在七十六街和哥倫布大道的路口下車,因為他能想到最接近安全處所的就是餐館。他考慮過旅館,但決定不要,因為身上現金不多——他詛咒自己離開公寓時沒有多帶一點——而且他沒帶提款卡,得省著用皮夾里的現金。再者,通常櫃檯人員都會在登記住房時注意房客,特別是如果你的臉上有一邊腫起瘀青,唯一的行李又是個瘋子。可是沒有人會注意到餐館裡的人,你進去,坐下來,吃東西,也許讀讀報紙,有人一起的話就聊聊天,可是菜單上沒有看人這回事。

計程車聞起來有汗水味和松木香味,收音機傳出鄉村音樂。他們在曼哈頓大橋上走到一半,戴著反轉歪斜棒球帽的司機跟著小鼓清脆的節奏拍打著方向盤,拿橋上擁擠、狹窄的車道開玩笑。

莉莉坐在哈利身邊,自從他買給她那件天藍色襯衫以來,她又瘦了,使她看起來更像個孩子。他意識到自己必須留心注意她,直到能把她送回安養院為止。首先她也許會餓,還有藥物,如果她目前有服用藥物的話,他完全不知道是哪些。他握住她的手。

「記得嗎,你總是牽著我的手?」他並沒有期待回答的問了問題,「就算是我們長大些,如果我們走路去吃飯或看電影,你總是牽我的手。記得嗎?」他捏捏她的手,可是她瞪著前方,手指並沒有反應。然後他想到那些古老、珍貴的感情,當時他們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那些記憶使他感覺輕鬆一些。

哈利腦袋的抽痛轉變成遲鈍、單調的重擊,他靠在塑膠分隔板上,「嘿老兄,你可以暫時關掉收音機一會兒嗎?」

「你不喜歡鄉村音樂嗎?」運將說,聲音帶點油嘴滑舌、南方口音中的滑音令哈利有些意外。

「我只是需要安靜一下,頭很痛。」

「沒問題,老弟。」

運將按下收音機切斷聲音,哈利靠回椅背上,莉莉突然躁動起來,小手抓著他運動外套的衣領,先是以驚人的力道把他前後拉扯,像發脾氣被抓住的小孩一樣。她大聲地喵喵哭泣,受折磨的聲音惹得司機轉過頭來。

哈利抓住她的手腕,「莉莉!怎麼了?什麼事?」

「不要這樣!」她哀嚎,「不要這樣!」

「莉莉——停下來!」

「不要——不要——不——要!」

哈利幾乎無法忍受她警報般瘋狂與失落的聲音,「我的老天爺,」運將說,「老兄,她要什麼啊?」

然後哈利懂了,「打開收音機!」

運將猛戳儀錶板,再度流瀉出明亮的吉他聲,莉莉的哀嚎如發條玩具般逐漸停止。

「嗯,太好了,」運將高聲吶喊,「找到同好了!」他格格笑,朝著匝道開去時快速按了四次喇叭。

哈利溫柔地拉拉莉莉的手腕,她抓緊的拳頭離開哈利的領子,有東西掉到哈利的大腿上,是一個鈕扣大小的黑色磁碟,三公分寬,零點六公分厚。他撿起來看,是某種塑膠做成的,一面光亮平滑,另一面具有黏性。哈利讓莉莉坐好,自己靠在椅背上,像拿著幸運銅板般用大拇指和食指轉著這個追蹤器。

「狗娘養的,」他喃喃地對自己說。

他眼前閃過三秒一幕的電影預告畫面。晚上,拉羅街,雷一身流浪漢的偽裝站在哈利面前,抓著他的衣領把哈利拉近。

哈利翻過自己的衣領,看到其中一塊布料上還殘留著黏膠。他欽佩又驚訝地點點頭,因為雷把這玩意兒放在他身上,所以他們才這麼容易就找到他住在哪裡。那是執行過程開始前的準備工作,包括那個小女孩,以防後續出什麼差錯。

哈利把追蹤器黏在眼前的椅背上。

在橋下的匝道盡頭,運將在運河街變黃燈時停下來,他再度轉身給莉莉一個微笑,一撮濃密的透紅小鬍子,門牙間的縫隙更加深了南方人的氣味。

「小妹妹,你還好嗎?」他說。

莉莉頭轉向她那邊的窗戶,窗外一輛公車停在計程車旁,隆隆作響,噴出氣息。她不發一語。

哈利伸手撥開她眼前的頭髮,讓自己的指尖撫摸她的臉頰,她完全沒注意到這個手勢。

「我告訴你,老兄,」運將說,「看你照顧她的樣子,就知道你是個好人。現在這個世界,人們已經不再像以前那樣照顧親人了。」他拿下帽子,手指梳理濃密的紅髮,「他們在講全球暖化?嗯,我聽起來是外面越溫暖,我們內心越冷漠。老天,看看我,我也有妹妹——她離婚了,住在路易斯安那州的首府巴頓魯治——我已經四年沒見過她了。」他轉頭面對擋風玻璃,「我告訴你,老兄,你讓我汗顏,我休息時得打個電話給她。」

哈利轉身眯著眼,透過後車窗看著身後一長串雨中怠速的車輛。更遠之處,車輛和計程車融入頑強的河霧之中,哈利感覺世界彷彿突然變得非常小。

他轉身回到司機身上,「嘿,我有一個問題。」

「說。」

「再加你二十塊,你能不能開快一點,蛇行,闖幾個紅燈?」

運將格格笑,「老兄,有人在跟蹤你嗎?」

「我不知道,有可能。」

「嗯,隨便。你想開快一點,照你的意思。」燈號轉綠,計程車往前移動,突然猛然轉進隔壁的車道,後方響起喇叭聲。

哈利閉上眼睛,「德庫寧個頭。」

艾斯拉打開浴室門,蓋格的短褲在小腿上飄蕩,快到他的膝蓋。他赤裸的胸膛和手臂上有五、六處紫色瘀傷,來自前一天的粗暴對待,臉上的條狀傷痕這時更紅了。

「我全身都很痛,我可以吃點艾德維止痛藥嗎?」

「我沒有。」蓋格說。

「那泰諾林呢?」

「沒有,我不使用藥物。」

「藥物?你知道艾德維止痛藥不是古柯礆吧?」

他穿上蓋格的T恤,用力時因疼痛而退縮。下擺長到大腿的一半,這身裝扮使他看起來更幼小,就像小孩子穿父親的衣服裝好玩一樣。他坐在馬桶蓋上穿上自己的球鞋。

「現在怎麼辦?」他問,一面歪著頭穿鞋子,「如果你不是他們的同夥,那你要拿我怎麼辦?」

「你在這附近有什麼親戚嗎?」

「沒有。」

「沒有祖父母?」

「死了。」

「叔叔、阿姨?」

「沒有。」

蓋格看著他綁鞋帶,修長的手指很有系統的綁著,打著精準的結,同樣大小的環。

「爸爸知道,對不對?他離開時知道那些人在找他,對吧?」

「艾斯拉,我不知道。」

艾斯拉起身走出浴室時,蓋格往旁邊讓一步,跟著男孩回到沙發上。

「這件事真的很扯,老兄,我是說,我不想在這裡,我想回家和我媽在一起,睡在自己的床上。」他看著散落在地板上的手機碎片,「媽會嚇壞了。」

「我們會打電話給她,我們會找一支公用電話打到她的手機。」

「你為什麼不能現在用你的手機打給她?」

「我不能讓她知道我的號碼,我不能讓任何人知道。」蓋格可以想像她站在某處再度撥打艾斯拉的號碼,越來越焦慮。

艾斯拉坐在沙發上,頭放在雙手之中,魏本的音樂開始升起成強而有力、令人傷感的曲線旋律,艾斯拉放在太陽穴旁的手指鮮活起來,和小提琴一起擺動,哄騙音符飄到空中。

「這段很棒,就在這裡漸強,」他說,「聽起來好像在哭,對不對?」他跟著一起哼,抵達旋律的頂點時,他的聲音啞掉,專註力轉移,彷彿第一次注意到而彎身靠近地板,伸手用指尖划過考究裝飾的設計。

「老兄,這個地板好酷。你在哪裡找到這種東西的?」

「是我做的。」

艾斯拉歪頭看著蓋格,好像看著痴呆小孩一樣,「你自己用手做這些地板?」

蓋格點點頭,感覺到脖子後方頑強而不妥協的肌肉。

艾斯拉起身在閃亮的表面上踱步,研究設計里的網路、星星、圓盤和新月,彷彿遇到什麼不可能的創作般搖頭,「這真是太驚人了,」他說,「有人這麼告訴過你,對吧?」

「你是第一個看過的人。」

男孩抬起來,「呃……沒人進來過這裡?」

「沒有。」

「從來沒有?你住在這裡多久了?」

「快七年了。」

「你都沒有跟人來往嗎?」

「沒有,這樣對我最輕鬆,孤身一人。」

艾斯拉第一次綻放笑容,緩緩出現,沉思默想而憂鬱,在這樣年輕的面孔上看到這樣的情緒使蓋格很不安。

「對,」男孩說,「我也不是什麼受歡迎的人。」

蓋格對於聲音、視覺和行動的體驗不斷地感受到踟躕蹣跚,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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