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八章

在廂型車裡,哈利透過擋風玻璃瞪著窗外一大群嘈雜的鳥從上城往南飛,在東河上方如一大片巨大的翅膀般傾斜,所形成的顏色是如此深邃,突出於傍晚的夕照中。接著這群鳥分散開,融入延伸到他身邊布魯克林大橋的網狀鋼索之間。

幾個小時前,離開餐館的哈利回布魯克林開了租來的廂型車。理查·霍爾今晚會把瓊斯送來,可是蓋格的標準作業流程是哈利必須在所有的執行過程中準備好一輛車:又是另一個重視所有細節、控制外界混亂力量的例子。接著哈利回家停留了一下,給梅麗莎十幾張莉莉最喜歡的CD,在沙發上坐了幾個小時,看著妹妹盤腿坐在椅子上,手指撥弄襯衫的鈕扣。他曾經試著問了幾個問題:「莉莉,你想吃點東西嗎?」還有「今天天氣不錯,對不對?」還有「小妹,你記得我的名字嗎?」可是她只回應了一次,針對最後一個問題她說:

「我記得所有的名字,我都知道。」

哈利開上大橋出口匝道,穿過城內朝拉羅街開去。他喜歡紐約這一區的感覺,空氣聞起來和上城不一樣:較為辛辣、較有異國風;街上的歌曲音調比較甜美、燈光比較柔和,任務結束後,他可以走兩條街到界線街上的港式飲茶小店,坐下來花二十塊錢享受一場盛宴。那是城裡最划算的地方。

上星期,他收到電子郵件通知,莉莉的費用要調高到一年十一萬,所以今晚的急件算是甘霖。他也和理查·霍爾談成一個好價錢:三萬五。蓋格總是把生意的這部分留給他處理,他也越來越拿手。誰會想得到?

一九九九年六月的那一天,哈利走出紐時大樓時,發現蓋格帶著一個合作提案在人行道上等著他,哈利完全不知道自己蹚入的是什麼渾水,也無法基於財務預測下決定。最後,他之所以做出改變一生的選擇,是針對蓋格實事求是簡報的直覺反應,「我要進入一個新行業,」當時蓋格說,「非法的,我需要一個夥伴,你會拿到獲利的百分之二十五。」蓋格描述這個行業的內容時,哈利不禁猜想:逼供的行價是多少?要怎麼建立客戶群?研究這一塊很容易,是他的強項,不過押送人可能沒那麼容易。先別談道德和法律問題,他做得到嗎?他有這個能耐嗎?他讓胸中的興奮之情提供答案。

哈利把廂型車開到拉羅街執行會所旁一塊空地的閘門前,看看手錶,霍爾和馬瑟森應該十五分鐘內會到。他下車推開沉重的閘門,正當他轉身回車上時,感覺到有人從背後接近,他僵住不動,默默詛咒自己的大意:他為什麼把自己的路易士威爾球棒留在廂型車的地板上呢?他慢慢轉身。

一名襤褸、高大的黑人站在面前,身著破爛的紐約尼克隊運動衣和長褲,布滿的污點早已難以分辨顏色。他的衣物掛在又厚又寬的骨架上,哈利看到他無底洞的雙眼中怒射著兇狠的饑渴。哈利暗自思量到廂型車的門有幾步之遙,七步、也許八步。拉出球棒對著閘門揮舞需要技巧,如果這傢伙動作靈敏的話,就需要更高超的技巧,而哈利永遠打不到曲球。然而如果需要的話,他拚死命也要嘗試,沒人可以再揍他了。

男子從背後伸出一隻隔熱手套大小的手掌,向上翻起的手掌乾枯,滿是深刻的紋路。

「老兄,給我什麼東西,」那個傢伙用陰沉的聲音說,「五塊錢。」

哈利意識到自己停止呼吸,他吸入空氣,「老兄,你不該這樣偷襲別人,」他說,「一點也不酷。」

「下次我他媽的會先寫信通知你。現在該死的給我點什麼東西,」他的瞳孔如熾烈的情緒閃閃發光。「快點,操你媽的混蛋!」

「操你媽的混蛋?」哈利說,「嘿!我有欠你什麼嗎?」

那傢伙的巨掌抓住哈利運動外套的翻領,把他拉近,他沒洗澡,濃重、酸臭的體味使哈利鼻毛豎起。

「操你個大頭,」那傢伙說。

不遠處傳出輕佻的吃吃笑聲,接著一個嬌小、雙眼狡黠的面孔從那傢伙樹榦般的雙腿後方出現。女孩穿著一件骯髒的橘色連身衣,運動鞋腳趾處用磨損的膠帶貼著,露出笑容時,門牙間的縫隙對著哈利眨眼。她不可能超過五歲,如果哈利還信上帝的話,會發誓她是個天使。

女孩抬頭看著他,「對,」她說,「操你個大、大頭。」

「拉妮夏,你可別罵髒話,」那個傢伙說,視線停留在哈利身上,掩不住臉上的笑容。

「拉妮夏是什麼意思?」哈利問。

「老兄,我知道才有鬼。」

「很美麗的名字。」

「你喜歡嗎?給我五塊就送你。」

「好。」哈利說。

那傢伙聽到回答斜眼看著他,放開哈利,「真的嗎?」他說。

「當然是真的。」

哈利伸手進口袋拿出一個鈔票夾,用大拇指翻翻折起來的鈔票,皺眉頭。

「沒有五塊的,你得拿二十塊。」

他拉出一張鈔票伸出來,那傢伙用大拇指和食指抽走,塞在口袋深處,花了一會兒重新評估他的恩人。

「謝了。」

「不謝。」

「你是個怪人,」大傢伙說,「酷,可是很怪。」

「酷的那部分很可疑,」哈利低頭看著小女生,「你的名字跟我一樣。」他說。

她皺起眉毛,額頭出現三條迷惑的線條,「你的名字才不是拉妮夏!」她說。

「現在是了,」哈利笑著說,「我剛剛買下來了。」

她伸手讓自己的小手消失在巨人的手裡,他們轉身走到街底,天空飄起細雨,街燈在各處投下陰影,不規則的十字架彷彿是鋪在濕水泥上的巨網。

哈利跳上廂型車開進空地里,在執行會所的牆邊停下來,把車停在建築物旁延伸出長二點五公尺的灰色帆布隔間里,以阻擋鄰近建築和路人對側門的視線。

經過的一波燈光短暫地把擋風玻璃上的雨滴照耀得閃閃發光。哈利轉身看著一輛深綠色廂型車開到打開的閘門前停下來,靜靜地怠速等著。哈利下車走進一大片頭燈之中,如機場登機門的工作人員,勸誘噴射機般指揮車輛向前,接著指引廂型車停在帆布棚里。引擎熄火,車門打開,一名男子帶著手提箱下車,慢慢走向哈利,頭燈以背光式的氛圍修整著他結實身影的邊緣。

「哈利嗎?」男子說。

「對,霍爾先生嗎?」

「是的。」

他走近時,霍爾的身影漸漸成形,灰色西裝看來是現成的,體型屬於美國中產階級的平淡無奇,那種坐在威奇塔餐館裡或德莫尼辦公室小隔間里的面孔,在人群中不會引起注意。但面對面時,哈利看得出他忙碌的眼神永遠在四處察看。霍爾是那種可以一面直視著你、同時又看到你周遭一切事物的人,他的目光移動些微的角度,如行動探測器般掃瞄著,再度掃瞄區域,從內鍵指揮中心得到訊號。

他伸出沒戴戒指的手,哈利握握他的手,感覺手指好像被老虎鉗夾住。

「都準備好了嗎?」霍爾問。

「對。」

「很好,進行吧。」

他們朝著廂型車走去,霍爾顯然沒興趣閑聊,對此哈利也沒問題。他一直無法忽視一面準備逼供,一面卻談論大都會球隊或交通狀況的荒謬性。最糟糕的是想談論蓋格的那些人,他做什麼,怎麼做。哈利花很多時間在他的特殊知識周圍築起一道牆,因而能視自己為生意人。可是,針對蓋格的詢問就像拍肩、耳畔的低語,使他向內探查;這種時候,就算是他的石膏板心態,也無法隱藏過去十年來長出來的梅杜莎腦袋。

他開鎖後打開建築物補強的側門,揭露一道寬闊、明亮的走廊。走廊地板中央裝置著四排五公分的鐵制貨物滾輪,霍爾從廂型車後門底下拉出滑動斜板,把一端架在滾筒上。他抓住車內行李箱的手把拉出到斜板上,行李箱滑到滾筒上時,他和哈利輕推一下,接著一面走一面把行李箱推到走廊底部一座打開的載貨電梯前。

「設計得很不錯,」霍爾說。

「對,」哈利說。

他們把行李箱推進電梯里,踏進電梯。哈利關上拉門、轉動手把,他們叮叮噹噹地緩緩上升。

「很久沒搭這種電梯了,」霍爾說。哈利低頭瞄一眼他們之間的銀色容器,跟他用的一樣:一點八公尺長,接縫焊接的查格斯牌陽極氧化鋁箱。哈利把這個牌子列在電子郵件里的準備清單上。

「找行李箱有問題嗎?」

「沒有,完全沒有,」霍爾說,打開手提箱給哈利看看內容,「三萬五千元,百元鈔和五十元鈔,依照你的要求。」

哈利移動把手,讓電梯在二樓緩緩停下。這裡的房間比布朗區執行室的空間大:十公尺見方,高三點五公尺,在光滑的黑色牆面和天花板上,每兩公尺處裝置著一格格的音箱。哈利打開電梯門時,刺耳的卡嗒聲如一把硬幣在地面上跳動般。

房間中央放著一張電動輪椅,黑色皮革和鍍鉻在頭頂尖銳的燈光下閃閃發光。椅背、扶手和腳踏都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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