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七章

「我又做了那個夢,」蓋格說,手指敲打著沙發。

柯立在筆記本上潦草的寫下「夢境頻率增加」,這個夢境是充滿細節的藏寶圖,也可能是通往內在自我的入口。除了零零落落、隨機的影像之外,蓋格對於自己來到紐約前的生活毫無記憶;是藉由重新轉述夢境及其不同的版本,使柯立在光線中隱約見到過去災難的陰影。那些夢境是矛盾心理的大漩渦,在夢裡,蓋格一方面強烈地需要起而行動,另一方面又絕望的需要遏制自己,兩相對抗著。這兩種相對的衝動在蓋格的內在造成如此強烈的風暴,在夢境里實際將他撕裂。在他的筆記里,柯立將此命名為「終局之夢」,雖然仍然無法完全了解,但他很確定其中一個意義:身為小孩的蓋格渴望找到方法逃離某種無法忍受的情境,然而,這麼做帶來心理上的崩解,或至少使他能慶祝自由的那部分死去。

「這個夢越來越常發生了,」柯立說,「過去五個星期里發生了三次。」

「四次,」蓋格說。

柯立的胸口感到輕微的不安。「四次?旅行車、單車、摩托車……」

「還有滑板。」柯立壓抑自己的嘀咕,在筆記上寫著。

「馬丁,我聽得到筆的聲音,你在寫什麼?」

「寫我忘了你的夢,你有什麼感想?」柯立問。

「什麼意思?我認為你沒有其他人完美嗎?」

「嗯,我認為病人這一方在某種程度上仰賴我記得這個房間里談過哪些事的話,有助於信任。」

「信任,」蓋格複述,「馬丁,你信任我嗎?」

這是最經典的蓋格式語氣:如鏡面般平順、缺乏感情,強迫聽者解構這個陳述,繼而努力發現其中的態度或背後的意圖。馬丁,你信任我嗎?馬丁,你「信任」嗎?馬丁,你信任「我」嗎?

柯立把筆記本放在地毯上,靠在椅背上,「說說那個夢境,」他說。

蓋格的手指停下來,雙手放在腹部,「我在一個漆黑的隧道里跑著,老舊的木頭橫樑和廢棄礦坑裡的一樣。我眼前有燈光。」

「你大約十、十一歲?」

「對。我聽到背後發出崩塌的怒吼聲,聽起來彷彿是活生生、憤怒的怪獸。入口崩塌時,我衝進光線之中,我有目標感,可是並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接著我在人行道上,我覺得是紐奧良,可是無法穿過馬路,因為一支送葬隊伍正在通過,好幾百個人拍手大叫『哈雷路亞!』一組樂隊在演奏當地半即興式爵士樂。棺材經過眼前,小型、黑色、四匹玩具馬拖著馬車。」

「你是指謝德蘭矮種馬?」

「不是,玩具馬,車輪上的木馬,精工打造。我得穿過馬路,所以我跳過棺材,可是腳卻卡住了,我倒在地上時棺材倒下,一名男孩滾了出來。他和我同年齡,穿著藍色西裝、擦亮的皮鞋。他長得不像我,可是我卻馬上知道那是我。死去的我看起來如此安詳,我想和他一起躺在裡面,可是要去某個地方的渴望更強烈,因此我爬起來跑掉。」

柯立再度拿起筆記開始寫,哀悼某人——或某件事。

「我很快地跑到河邊,碼頭上有一艘汽艇。我抓了發動繩拉了又拉,馬達轉動,可是沒有發動。一如往常,我的連身服上有很多工具,我拿出一支扳手打開引擎蓋上的螺絲,我在轉螺釘,可是扳手抓不住,然後我的手指開始掉落,接著是我的雙腳和雙腿,我的頭部開始鬆脫……然後我就醒了。」

柯立再寫下註記,「你說崩塌聽起來像是憤怒的怪獸,它為何憤怒?」

「我猜它憤怒是因為被埋在崩塌里。」

「好,有可能因其他事情而憤怒嗎?」

「比如說什麼?」

「比如對你憤怒。」

「為什麼?」

「因為你逃出洞穴外。」

「所以,也許我奔跑不只是為了逃出洞穴,而且是為了逃離怪獸?」

柯立內心一股如今已熟悉的熱情點燃,有一股衝動想安撫、慰藉、保護這個總是困在某處的小男孩:在燃燒的建築物里、漆黑的房間里、沒有門把的門,這次是洞穴。他為這個治療上近乎荒謬的事實而發火:為了讓這個孩子自由,他必須破解他的苦惱,讓他重新經歷一次。

柯立知道會談時間快到了,可是他不想停下來。

「關於這個夢境,我一直很好奇的一點是並沒有恐懼存在。你從不談過去,可是你一定經歷過恐懼。在夢裡,你經歷了恐怖的事件,卻從來未曾感覺害怕,你曾經想過是什麼原因嗎?」

「因為不再有害怕的對象了。」

「在夢裡嗎?」

「在夢裡,在現實生活里,隨便,都一樣。」

「你說『不再有害怕的對象了』。」

蓋格的手指輕快地掠過柔軟的皮革,「我們超過時間了,是不是,馬丁?」

柯立寫下最後的筆記:老爸怎麼了?

自從離婚以來,柯立的周末時光就打上了暫停的符號,彷彿頑皮的神只在宇宙之鐘的齒輪里插進一支扳手。周末這兩天在他的婚姻里總是有特定用途,給莎拉和自己一個機會相聚、談天、嬉戲。如今,一小時有九十分鐘那麼長,紅燈恆恆久久之後才轉成綠燈。

他躺在病患的沙發上,讀著保存在皮製檔案夾里針對蓋格寫下的筆記。他打開一盞檯燈。太陽早已下山,他卻遲於注意到低垂的夜幕。如今他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這個房間里,客廳和卧室仍然裝飾著他們之間的結合已然死亡所留下的遺物,因此他很少使用。莎拉宣布自己打算離開時,說所有的東西都留給他,這宣告使他心碎不已:她明白表示自己唯一要的只有離開。

柯立每個周末都會花點時間閱讀自己的會談筆記,不過最近他對蓋格的筆記特別留意。他花好幾個小時過濾自己所拼湊起來、關於這個男人極少的資訊,細心研究這個謎團,其結局和內情尚未寫下。如同筆記所揭露的,由於蓋格將許多範圍列為禁區,因此在治療的過程中,柯立常常不依循公認的智慧,但不違反自己的直覺。柯立不知道自己的病患來自哪裡,以前住過哪裡,甚至以何維生。

窗外開始聚集令人厭惡的刺耳聲音。柯立起身走到露台,一群黑鸝正從屋頂起飛俯衝而下。它們以萬花筒碎形般的隊形迴旋飛行,完美的結合在一起。它們使柯立想到蓋格,他是個殘疾的小孩心男人身,靈魂承受過某人巨大的酷刑。他以十足的意志力,以某種方法讓身體各部分同時運作。有好幾個星期,柯立感覺到蓋格的情緒板塊有所移動,似乎有什麼事將要發生。他不認為這個男人感受到這些夢境是證明自己內在的捍衛結構開始鬆動。惡魔在敲門,並且不會被拒於門外。

柯立看著鳥群消失於行道樹的樹葉之間。他厭倦了一成不變,厭倦自己無可動搖的從熱情變成例行公事,厭倦犧牲樂觀所得來的智慧。他厭倦了懺悔者、內疚販子,那些非蓋格躺在他的沙發上沉溺於自己的不完美。他也同樣厭倦自己的助長,分配五十分鐘劑量的關注與耐性,幫助他們分享軟弱無力的微笑或揮灑幾滴眼淚,再把他們送回外面的世界。

在屋內,他走進廚房裡開燈。流理台上淺藍色的瓷磚仍然使他想起莎拉的眼睛。他的太多思緒來自回憶的刺激,知道自己未來的生活和現在不會有什麼太大的不同,這一點使他覺得很沉重。

柯立幫自己倒杯咖啡,坐在吃早餐的角落裡,眼前躺著《紐約時報》,頭條標題就像回收使用的口號一樣:「喀布爾附近亂葬崗出土」、「車城自殺炸彈客殺死五十六人」、「開羅工廠發現屍體:據報有拷打證據」,關於埃及的那篇報道旁伴隨著一張無窗囚室的照片,地上覆蓋著深色污點,牆上噴洒著點狀與弓型的蜿蜒曲線,顯然是一名殘暴畫家的畫布。柯立啜飲著咖啡,努力決定世界是否變得更野蠻,抑或有線電視、全天候部落格、專註揭發醜聞的網站,只表示被隱藏的事件較少而已。

他告訴自己,我可以不幹,收起來。他想像冷泉鎮的房子,在他與莎拉所累積的所有財產之中,那是他唯一想要的。自從離婚之後,他到冷泉鎮的次數越來越少,但他總是不理會出售的勸說,也不願意思索背後的原因。也許他夏天剩下的時間該休假,每天帶一箱健力士黑啤酒和一包駱駝牌香煙躺在吊床上讀小說,讓肚子越來越大,讓肝臟和肺臟走向毀滅之路。

柯立輕蔑地對自己噴鼻息,他不會離開的:光是想像其他的選擇都很愚蠢。他會和蓋格一起坐在辦公室里,直到突破瓶頸,直到那道心靈的牆崩塌,恐怖的景象出現,他強而有力的拉出泥淖中的小男孩,把他洗乾淨。

突然出現高昂而憤怒的合唱聲使柯立轉向窗戶,是黑鸝,它們正要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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