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編 抗戰散記 第七章 野人

劉連仁——日本北海道明治礦業株式會社昭和礦業所中國勞工

誇田清治——時為日本北海道石狩郡當別町獵人

木屋路喜一郎——時為北海道別町議會議員

席占明——時為日本北海道華僑總會負責人

劉煥新——劉連仁之子

當《野人》這一集首日上映點擊率突破100萬的時候,我並不興奮。至於原因,說不清楚。

2011年5月,在山東省高密縣火車站,我見到了劉連仁的兒子劉煥新,與幾年前在電視中的採訪相比,他蒼老了很多。我總覺得這幾年的時間,在他身上一定發生了很多故事。

那個下午,採訪開始沒多久,劉煥新就哭了。我有些於心不忍。

劉煥新是劉連仁的長子,父親被強擄到日本時,他尚在母親腹中。40天後,劉煥新出生了,在童年的記憶中,他只是一個沒有父親的野孩子。整整14年的時光,充滿了屈辱與委屈。

我試圖努力地把自己定義為一個傾聽者,盡量小心翼翼地不去觸碰他內心的傷痛,但坐在攝像機面前,我很矛盾。

這是另一種意味的戰爭,沒有子彈,沒有軍令,沒有屠殺,卻足以讓一個本應過著平靜生活的平民百姓,變成一個野人。穴居山野,茹毛飲血,整整13年。

1958年,劉連仁被一名日本獵人發現,在歷經了整整14年的苦難後,劉連仁回到了祖國。他雖然重新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但是當年在日本做勞工和逃亡的經歷,依然讓他備受折磨。那些恐懼,總是在睡夢中出現,使他一夜夜的無法入睡。

當戰爭中這樣一個實實在在小人物的故事,如此真實的呈現在我面前時,他刺痛的不僅僅只是我的神經。

2000年,劉連仁走完了一生,那一年,他89歲,直到去世前,他始終沒有得到應有的答覆和公正的宣判。我一直在努力地尋找,是什麼支撐他走完了艱難的一生?在生不如死的煤礦里,在氣候惡劣野獸成群的北海道深山裡,在與不可挑戰的權威的對抗中。

在劉煥新身上,我試圖去尋找劉連仁的影子。除了採訪,我們接觸並不多,但有兩件小事讓我記憶深刻。

2011年6月,劉煥新來到北京,一起進餐時,他點了一瓶啤酒和三個菜:小蔥拌豆腐、拌苦菊,宮保雞丁。他說不用什麼大魚大肉,這樣的菜吃著舒服可口。

隨後,他從包里拿出兩張照片,是攝製組在山東採訪時,他為我們拍攝的工作照。照片背面,工工整整地寫著他對於攝製組的贈言。這份久違的樸實,讓我感動,也讓我感嘆了很久。

劉連仁去世後,劉煥新遵照父親身前的遺願,開始了漫漫的訴訟之路,但是在2007年,日本最高法院三審駁回原告訴求,此後便不再受理。

那天晚上,看著劉煥新的身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我想起了劉連仁臨終前的遺言:「我打這官司不是為了我自己,我是為了全國勞工,也不是為了這4萬多勞工,是為了中國爭口氣啊,你要記住,人要有骨氣,要有志氣,要有勇氣,有這『三氣』就能正身。」

編導 趙慧

1958年2月8日,日本北海道石狩郡 的深山裡寒風刺骨,獵人誇田清治在追蹤一隻野兔時,發現雪地上有一串零零碎碎的人的腳印通向山林深處。

順著腳印,誇田清治找到了一個隱藏在雪地里的洞穴。

誇田清治回憶:「最初我以為是個狐狸洞。在洞邊用腳踢了一下,雪都掉進去了。幾十厘米大的一個洞吧。我仔細一看,這個洞很奇怪,不像是狐狸洞。我想,難道這兒有人嗎?」

這座山離居民區七八公里,山上樹木稀少。

誇田清治不由得握緊獵槍,對著洞口,高聲呼喝。

「洞里忽然伸出一隻手來,真讓人嚇了一跳,現在想起來都後怕啊。一個野人在洞里探出身,抬起頭來就那麼看著我,我對他喊,你出來,但是,不管怎麼喊,他也不出來。」

杳無人煙的深山中傳來了野獸的吼叫聲。天色漸黑,在沒有回應的沉默中,惴惴不安的誇田清治對著洞口扣響了手中獵槍。

1944年12月,北海道冰天雪地,明治礦業株式會社昭和礦業所里,一個名為劉連仁的中國勞工在黑暗的礦洞里勞動。

「當時一天干12個小時,一天吃一個窩窩頭,工作挺累啊,干不動,日本人就用棍子打。」劉連仁生前如此回憶。

劉連仁是山東省高密市井溝鎮草泊村人。1944年9月2日中午,31歲的劉連仁剛剛走出家門,遇到一夥偽軍,他們端著刺刀,不由分說就將劉連仁用繩子綁了起來。撕扯中,劉連仁甚至沒來得及跟一牆之隔的妻子打個招呼,就被匆匆帶走。此時,他的妻子已有7個月的身孕。

劉連仁被押送到高密城。和他同時被抓的有80多人,都是高密、諸城、膠州一帶的貧苦百姓。他們不幸地成為了將被擄掠到日本的中國勞工。

日本自侵佔東北後,就採取誘騙、抓捕等手段,將數百萬中國人送往偽滿洲國,在煤礦港灣及軍事工程等處從事苦役。

據當時偽滿勞工協會調查統計,從1935年到1941年,被日本「大東公司」和「滿洲勞工協會」有計畫統制騙招的入滿華工共486.35萬人。

1941年12月太平洋戰爭爆發後,大量日本男性投入戰場,日本國內勞動力不足狀況嚴重。

1942年11月27日,日本內閣會議上通過了《關於向國內移入華人勞工的事項》的決議。這個決議毫不掩飾地說明了擄掠中國勞工的用意及目的:「鑒於內地勞務需求日益迫切,尤其是重體力勞動部門勞動力顯著不足之現狀,茲根據下記要領將華人勞工移入內地,以便使其協力完成大東亞共榮圈之建設。」

1943年3月至11月,侵華日軍將1411名中國人「試驗性地移入」日本,從事重體力勞動。經過一年的試行後,1944年2月28日,日本政府出台《關於促進華人勞工移進國內事項》的執行細則,列入《1944年度國民動員計畫》中的為3萬名。從此正式開始實施無代價地大量抓捕中國人到日本從事重體力勞動的計畫。據日本官方統計,自1943年3月到1945年5月,日本共強行移進169批、38935名中國勞工到日本。

根據日本田中宏等人編著的《強捕中國人的記錄》一書記載:「實際被趕上船運往日本的中國人由於飢餓、疾病和迫害,乘船劫運前已死亡2823人,強擄中國人實際應為41758人。他們當中多數為青壯年,15歲以下的兒童為157人,60歲以上的老人248人。」

劉連仁知道,一旦被送到日本,加入被稱為「死亡大軍」的勞工行列,凶多吉少。「那時,我的地還沒種完,要我給小日本干勞工,不行!一定得跑!從高密火車站被押往青島碼頭的途中,鄉親們瞅著機會就跑。鬼子用馬隊堵,拿刺刀挑,死了不少人,可也有許多人逃跑了。我腦袋頂上挨了一槍,沒跑掉。可憐我的妻子,正懷著孩子眼看就要生了,我卻被日本侵略者抓走了。」

這次差點送命的逃跑,讓劉連仁頭部留下了一條手指長的傷疤。「那顆子彈要是再朝下一點,我早就不在人世了。」

據劉連仁生前回憶:他和難友們被送到青島,在偽「勞工協會」關了六七天,又病死了一些人。後來,日本人逼迫他們換上軍裝,照了相,在文件上按了手印。加上其他地方被抓來的人,一行800多同胞,被當成俘虜兵,在大港碼頭上了貨船,劫往日本。「去的時候想,沒有回來的那一天了。」

船行6天,在日本西南端的門司港靠岸。這批勞工被分為兩部,包括劉連仁在內的200人,經輾轉到了日本最北端的北海道,進入雨龍郡沼田村的明治礦業公司昭和礦業所。這一天是1944年11月3日。

對中國勞工的生活條件,日本方面的內部指令是:「不必有仁慈愛護之心;用不著洗澡設備;宿舍方面,坐下後,頭上有一兩寸的空隙即可。」

劉連仁生前回憶說,北海道的冰天雪地里,中國勞工們穿著在青島時發的一身單軍裝,腿腳凍僵了。下礦幹活,礦洞里沒有照明,沒有安全設備,空氣臟臭。數不盡的棍子,支撐著搖搖欲墜的礦頂。日本人口頭上說「每天工作8小時」,實際上規定了過重的生產定量,要完成定量,16小時能幹完就不錯了。完不成,輕則挨打挨餓,重則生命難保。日本監工揚手是皮鞭,抬腿是馬靴,中國勞工常被打得皮開肉綻,鮮血直流。

礦洞里的煤塊不時墜落下來,砸傷中國勞工。煤屑腐蝕傷口,潰爛流膿,無人治療,也不準假休養,很多人因傷致殘。層出不窮的煤礦事故里,很多人遇難。劉連仁回憶,有時,他被叫去挖死屍,挖出來的人臉漲得發紫,齜著牙,眼球突出,看了使人寒心。

飢餓、勞累、毒打、病痛、塌方像魔鬼一樣奪走一個個同胞的生命。不到8個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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