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編 抗戰散記 第三章 鬼子!

鈴木良雄——時為侵華日軍第五十九師團一一零大隊伍長

金子安次——時為侵華日軍獨立混成第十旅團二等兵

河村太美雄——時為日軍華中派遣軍步兵第三十四連隊少尉

我們的總策劃崔永元先生曾有這樣一段話:「我非常擔心,年少的孩子們有沒有毅力看完此片,我們甚至很困惑,要不要把事實真相這樣告訴他們?最後我們選擇告訴。因為不說不行。那是一段真實的歷史。」

我想,讓他感到「困惑」的幾集節目中,《鬼子!》差不多首當其衝。因為這種「困惑」我也曾有過——真實到底該如何呈現?

當然,我們的節目的第一要素就是真實,但讓我們「困惑」的「真實」卻另有所指,那「真實」充滿血腥、殘忍、喪失人性和道德……

在節目中我強調了一個事實:鈴木良雄和金子安次只是400多萬侵華日軍中兩個最普通的日本兵!

被遺忘、掩蓋、丟失掉的真實又有多少!

日軍的隨軍記者曾經記錄下的日本士兵勇武、幹練,又不失陽光、善良,他們是日本人民心中的天使。天皇的部隊,是世界上最好的。事實上,直到戰爭結束,大多數日本人民仍舊堅持這一看法,即便是在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對日本戰犯審判完畢後。

但日軍的隨軍記者也曾經拍下另一部分照片,這些照片全部加蓋了「不許可」的印記,而這部分照片中的日軍形象完全不同於流傳在當年的雜誌、書籍上的,他們猙獰、殘忍,毫無人性。

當這些真實被刻意掩蓋、又在時過境遷後被遺忘的時候,我們所要呈現的「真實」就被賦予了使命感。

而另一方面,「困惑」的另一層含義是,當這些血淋淋的事實擺在面前,又該用什麼樣的態度去面對他?

崔永元先生不止一次強調:我們不是在激化民族矛盾,只是告訴大家不要忘記歷史。

如果講述事實只會帶來這樣的結果,那同樣失去了「真實」的價值。

在翻看節目素材帶的時候,有一個細節讓我既難以忍受又十分困惑:兩個日本老兵在講述時,尤其是鈴木良雄,即便在講述最血腥最沒有人性的行為時,他也會不停地笑,笑得干硬。我專門請教了我們的日語翻譯王凡先生,他告訴我,這其實是這個日本人在表示他的禮貌。

這個解答加重了我的困惑。

在姜文導演的《鬼子來了》中,當花屋小三郎大聲吼著「大哥大嫂過年好,你是我的爺我是你的兒」的時候,魚兒的困惑是,日本人怎麼說好話還沒好臉?董漢臣的解釋是,日本人就這樣,要不為什麼叫鬼子。

但不管是我的困惑還是電影里魚兒的困惑,只有一點點地了解了,才會慢慢接近真實。我們的目的也正在於此。

編導 孫文婷

1940年12月3日,20歲的日本漁家子弟金子安次臉上帶著笑容,和同為應徵新兵的上千名同齡人一起,在東京上野公園集合。

金子安次忘不了離家時的情景。母親站在灶前,背對著他。他說:「娘,我會當個上等兵 回來。」母親說:「我不要金平糖 ,你一定要活著回來。」

母親這麼說,讓金子安次很不高興,甚至有點看不起她——對於出征的新兵,大家都不說「活著回來」,都說「為國捐軀」。「自己的母親竟說這種話……我已被沖昏了頭腦,飄飄然想,看我英勇凱旋!」覺得不當兵不是好漢的金子安次,決然地走了。

在上野公園集合的新兵中,有一個名叫鈴木良雄的青年。當時,金子安次不認識他,更不會想到,60年後,他會和這個人一起坐上侵犯女性權利國際戰犯法庭的證人席。

新兵們穿上軍服、軍靴,列隊走向芝浦港。路邊,人們歡呼著,揮舞著國旗為他們送行。

人山人海的港口,新兵們登船。金子安次在船上凝目四望,見到人群中的父親,他舉著一幅寫有「金子安次君,慶祝出征」的大字錦旗,旁邊站著母親。

「他們想告訴我,媽媽在這裡喲。太多人了,沒拿錦旗的話,人海中找不到。」金子安次說,當時部隊規定新兵不許揮手,不許講話,只能敬禮。「說不定已是永別,有些小子不顧一切地揮手。」

軍樂隊開始演奏《友誼萬歲》。向父母敬著禮的金子安次,變得傷感萬分。

船起錨了,送行的人影越來越小,金子安次心想:「一定要活著回來。」

船駛往中國。新兵們已經聽說,習慣用「鬼」來形容兇殘恐怖之物的中國老百姓,憎恨地稱日本兵為「鬼子」。他們沒多想這個詞的含義,一心想著,一定要做個英雄,活著回來。

船在青島靠岸。新兵們乘火車到了濟南,分別轉往各自的部隊。金子安次前往位於兗州的華北派遣軍獨立混成第十旅團(後整編入第十二軍第五十九師團)第四十四大隊報到。

在第四十四大隊兵營,金子安次和其他人一起,開始接受新兵教育——用金子安次的話說,不折不扣全是殺人訓練。

每天清晨6點,天還沒亮,軍號聲響起,新兵們在慌亂中起床,急匆匆沖向操場。「如果遲到,此時首先被打。」金子安次說,大家赤裸上身一起做運動,「冷得要命,真是寒風刺骨呀。」

金子安次回憶,室內上課的教科書是《步兵操典》、《作戰要務令》。國際法方面,比如《海牙陸戰規則》 講義里隻字未提,士兵們都不知道有這些條約的存在。

每晚就寢前的列隊集合,新兵會被教官點名要求背誦《軍人勅諭》,背不出來的就被打。《軍人勅諭》用古文寫成,字裡行間,儘是對天皇的尊奉。

在新兵們心目中,天皇的地位是神聖的。金子安次記得,從讀小學起,學校就實行「天皇是活著的神,日本是神的國家」這種教育,校園裡有一座「奉安殿」,供奉著天皇照片及《教育勅語》,學生們經過,必須行「最敬禮」——全身成一直角鞠躬。「粗心大意忘記敬禮,被視為不敬,會給老師打。」從小到大,天皇是神這想法,他深信不疑。

即使有人例外,也無法超脫。

1943年入伍的河村太美雄在回憶錄中寫到他就讀師範學校時的情況:

對於軍國化的學校生活,有些人老老實實並不熱心追求;也有些人持有懷疑:「這樣做對嗎?」也有的人認為應該用其他的方法。這些人都成為打擊的目標。但是在這樣的環境中,誰都被迫承擔著軍國主義,而爭先帶頭:「我要成為皇軍士兵的先鋒。」從內心裡封閉了對困難的真實的追求,而被那些看起來可以輕而易舉獲得的個人利益所迷惑。專橫跋扈的軍部以權力為背景,把國體論 及侵略政策作為神聖的東西搶先滲透到師範學校。在「磨鍊皇國國民」、「歸一天皇」這樣的錦旗下,教師、學生的人格、才能、人權都被否定了。那時的教育界是今天難以想像的。

教育的軍國化,當然是從小學到大學、研究所全部推行的,自由主義的教授多數被捕入獄。那些什麼也不知道的純情無瑕的、沒有懷疑批判能力的青少年,不可抵擋地轉化成軍國青少年。

新兵們總是聽到教官說,中國人是劣等民族,殺了劣等民族的人,靈魂就會得到拯救。日復一日,新兵們逐漸相信,為天皇去征服一個劣等民族是自己生來的神聖使命。金子安次說,新兵們上戰場前寫遺書,都會寫上「為了天皇陛下」這樣的話。

新兵教育的最後一項內容是作戰教育,包括露營、搶掠、屠宰搶來的家畜等,還有一項,就是殺人。

新兵全都拿著步槍在一處鄉鎮廣場集合。幾個中國人被綁在樹上。金子安次記得,其中一個是十五六歲的少年。

新兵們來到樹前約10米處,排成一列。教官命令他們把步槍裝上刺刀,刺綁在樹上的人的胸。

「不聽命令的話一定被打,罵你:『你這小子還算是天皇的軍人嗎?』可是,用刀刺人呀,多可怕的事呀,大家都不願意做,都在那裡被打得鼻青臉腫。」金子安次說。結果,在長官的威逼下,他們一個個一邊大聲喝叫一邊把刺刀刺進中國人的胸。

金子安次的刺刀刺進一人的身體後,刀尖猛然卡在肋骨之間,他手裡完全使不出勁,槍脫手掉落。教官馬上打了他幾拳,喝令他排隊再來一遍。「他叫我們看著對方的臉,但我不敢看。對方沒有用布蒙眼,一看他的臉,就見到他狠瞪著的目光。」

金子安次看看四周,只有一個新兵蹲了下來,就是曾在日本當和尚的權田。「他說自己是出家人,無論如何也不能殺人。」教官扯著權田的衣領,強逼他站起來,喝道:「刺他!」權田哭著說:「我幹不了,我幹不了。」「最後權田還是沒有殺,但自己被打得命也快沒了。」金子安次說,「真的下不了手,用刺刀殺人,普通人怎麼幹得了這些事呢?對手還是毫無反抗之力呢。」

老兵們向新兵演示:為免刺刀被肋骨卡著,刀一刺進胸膛,馬上把刀鋒橫轉。

刺殺俘虜訓練經常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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