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編 滇緬抗戰 第二章 野人山

朱錫純——時為中國遠征軍第五軍新編第二十二師政治部少尉錄事

閆廷春——時為中國遠征軍第六十六軍士兵

李萬芳——時為中國遠征軍第五軍第二零零師士兵

鄒德安——時為中國遠征軍第五軍軍部作戰參謀

楊岑峰——時為中國遠征軍第五軍第九十六師士兵

這是6集「滇緬系列」中,惟一沒有講述戰鬥故事的一集。戰爭在這一集中儼然成了配角,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個永遠也無法戰勝的敵人——野人山。

嚴格意義上的野人山,其實僅限於緬北胡康河谷一帶的原始森林,方圓近300公里。

從這個角度上來講,1942年中國遠征軍緬北大潰退時,真正穿越野人山的部隊,只有杜聿明親自率領的遠征軍主力。其餘很多部隊如二零零師,實際上是通過另一條路線回國的。

開始製作這一集時,最大的難題,就是很難找到真正意義上的野人山倖存者。戰火與時間,帶走了太多的親歷者。我甚至一度懷疑,從做片子的角度上講,如此嚴格限定野人山的範圍是否必要。但這一疑問,最終隨著朱錫純老人的出現而煙消雲散。

第一次見到朱錫純老人,是在一個雨後的中午。數小時的顛簸,將我們帶到了一個貌似世外桃源的小村莊。如我所料,老人見到我們後非常激動。但我沒有想到的是,老人激動的原因,竟然是由於自己先前出版的自傳,有著太多的印刷錯誤。在昏暗的農舍里,朱老先生照著自己的手稿,一個一個地為我指對印刷文本上的錯誤。雖然這些錯誤其實與我們無關,但我能理解老人面對這些錯誤時的心情——人生中最難以忘卻的一段記憶,當然容不得半點誤讀。

關於朱錫純老人在野人山中的經歷,我不想再過多複述,因為任何語言都難以準確描述那段蠻荒之地的死亡之旅。通過老人的講述,我第一次知道了在死屍腦袋上睡覺的感覺,第一次知道了螞蟥是能鑽進睾丸里的。

在動身前往朱錫純住處之前,我特意看了一段老人先前接受媒體採訪時的影像。畫面中,老人提到了戰友李國良。講到動情處時,年近九旬的朱錫純在攝像機前痛哭流涕,反覆念叨著「不能怪我,不能怪我……」。對於一名編導而言,這樣的素材無異是極其精彩的。但我一直覺得,讓採訪對象在大眾面前一次次將傷口撕開,這樣的行為實在太過殘酷。至少,我無法做到。

採訪臨近結束時,老人終究還是提起了李國良。也許是由於我故作不經意的態度,這一次,朱老先生沒有哭泣,只是平靜講述了那段讓他內疚終身的往事。之後,便是長久的沉默。

也許,在了解完所有的歷史情節之後,只有沉默,才是對那段慘烈歷史的最好祭奠——長眠野人山的4萬名中國軍人為證。

編導 劉元

1942年5月初,緬甸北部胡康河谷以南一座村落里,撤退途中的中國遠征軍第五軍新編第二十二師政治部少尉錄事朱錫純正和戰友們做進山前的最後準備。

「炸光了,糧食啊,武器啊,什麼都被炸光了,什麼都沒有。我那時候跟著師部走,後來到村莊上弄了一罐子鹽,撿了一把刀,就把這當武器。」朱錫純回憶起當時的狼狽處境。

朱錫純是湖南平江人,1939年應徵入伍。此時,他所在的部隊,已經在日軍追趕下連日奔波數百公里,雖還保持著建制上的完整,但士氣低落,紀律鬆弛。他回憶說:「士兵當時還弄了不少糧食,所謂弄,就是搶。到寺廟裡,二話不說,糧食、金菩薩,搶了就走,根本就沒什麼規矩。殺緬甸人的牛,拿根竹棍削尖當殺牛刀,往牛身上一捅,就那樣殺。總而言之,打勝仗不亂來,打敗仗就亂來。」

朱錫純和戰友們將要進入的胡康河谷,位於緬甸密支那以北,緬語意為「魔鬼之居」,因曾有野人出沒,而又被當地人稱為野人山。穿越這片原始森林前往中緬邊境,直線距離為138公里。

據抗戰史專家戈叔亞考證:中國遠征軍第五軍軍部、新編第二十二師、第九十六師3萬多人,在遠征軍副司令杜聿明率領下,途經野人山撤退(途中第九十六師改走其他路線,剩下1.5萬人全程穿越野人山)。

戈叔亞撰文說到部隊進山前的情況:「5月中旬,部隊到達曼德勒以北500多公里的小鎮曼西一個叫做莫的的小村莊,就再也沒有公路了。軍長下令把大炮、汽車、裝甲車等一切重型裝備全部集中銷毀,原來乘坐車輛的1500名重傷病員就地安置(最後這些傷病員全部死亡)。」

據時任新編第二十二師衛生員的劉桂英回憶:「這個時候把傷兵集中起來,告訴他們,現在我們走到無路可走了,你們跟我們走也是死路一條,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你們自己想個法子處理吧。傷兵講,你留一點汽油,你們走吧!他們把汽油點了火,自焚。一千多傷病員帶不出來,我們都趴在地上哭。」

對於1500名傷病員集體自焚這令人震驚的故事,戈叔亞通過調查,發現仍存疑點,真相成謎。 儘管如此,這麼多傷病員的死去,已預示出野人山撤退的空前凄慘。用戈叔亞的話來說,「這是中國抗日戰爭史,也是中國軍事史上黑暗的一頁」。

遠征軍官兵每人肩背輕裝和5天的糧食走進原始森林。

「進山那一天大概是5月7號。一進山,路都沒有,工兵營在前面開路,我們跟在後面走。那麼高那麼密的樹擋著,根本就看不到陽光,白天就像夜晚。沒有人戴手錶,更沒有人穿皮鞋,都穿草鞋,連師長也一樣。」朱錫純回憶說。

5月的野人山,悶熱難熬。從未受過野外生存與叢林作戰訓練的遠征軍官兵,只能靠著幾張並不準確的地圖和少數指北針,摸索前進。

對於時年18歲的朱錫純來說,這段行程的開始階段,還是有些樂趣的。「大概是進山四五天的時候,還沒有下雨,一個山窩子里有一塊平地,一串猴子,大的拽小的,慢慢下來,距離我們不遠。最小的猴子來摘我們的鋼盔,然後抓了野果就朝我們打,打在鋼盔上嘣嘣響。我那時候沒有戴鋼盔,野果就直接打在我頭上,很疼。」

告別了調皮的猴群,一頭大象突然出現在朱錫純面前。「我們的部隊里有大象,用來馱槍炮、糧食等輜重。大象力氣大,什麼東西都放它背上。當時我們中國人不知道飼養大象的方法,大象看到芭蕉想吃,它的鼻子像手一樣去夠芭蕉,夠著夠著把拴它的鐵鏈子都掙脫了。」朱錫純聽說部隊里有兩頭大象,「我只看見一頭,他們講摔死了一頭,後來那一頭也摔死了。不光是大象,電台也摔掉了。」

5月13日,就在杜聿明向擔任斷後任務的第九十六師發出「自行突圍」的命令後不久,一直跟隨他前進的軍部發報員不慎墜崖身亡,唯一的電台損毀。進入野人山的遠征軍官兵,從此與外界失去了一切聯繫。

眼看進山時所帶糧食越來越少,一股不安的情緒開始在官兵中蔓延。

這時,朱錫純的戰友李國良想到了一個鼓舞士氣的方法。「李國良就跟我講,我們今天晚上唱唱歌,打打氣吧。我說,唱歌有什麼用?李國良說,你不知道,唱一些抗戰歌曲,比如《中國不會亡》等,可以提高大家的士氣。」朱錫純說,當天晚上,戰友們唱起了歌,第一首歌是《游擊隊之歌》。

5月中旬,緬甸臘戍以西的叢林里,一隊衣衫襤褸的中國士兵,沿著一條林間小道艱難前進。他們與大部隊失去聯繫已經半個多月了。由於通往緬北野人山的所有道路已被日軍切斷,大批掉隊的遠征軍官兵只好化整為零,利用日軍立足未穩的機會,向中緬邊境東段國境線悄悄滲透,曾經手刃日軍哨兵的第六十六軍戰士閆廷春也在其中。

「當時有很多散兵游勇跟著我們走,難民也跟著我們走。」閆廷春說,後來士兵們發現了一間當地人搭建的小木棚,這小木棚是專門用來放水,供行人飲用的。他喝了水,愜意地在木棚棚頂躺下休息。此時,一架日軍飛機突然出現在上空,開始掃射。「我趕緊從棚頂往下跳,剛跳下來,棚頂就被打掉了。當時我就在心裡叫我的媽,心想:『我還能不能活著回去,回到我的媽身邊呢?』」

敵機飛走後,士兵們繼續前行,遇到一條小河。閆廷春回憶,河上搭著一座兩丈長的木橋,「有一匹馬眼看要過橋了,結果一個趔趄,掉到河裡了。當時有四五個人拉著馬的韁繩,有個人說,下去幫一把,結果他正要下去的時候,韁繩一斷,他就被砸在那兒,砸死了。」

5月下旬,從臘戍方向突圍的第二零零師剩餘數千名官兵,正帶著師長戴安瀾的骨灰,與大批掉隊的遠征軍殘兵一起,向中緬邊境行進。他們大多沒有隨身攜帶足夠的糧食。時為第二零零師士兵的李萬芳回憶起當時的情景:「太困難了,路上弄不到吃的,很餓。過一條河,有些人坐竹筏子,我是抱了一根大竹子浮在水上,他們把我拖過河。」

官兵們除了要忍受當地土著居民的敵視態度,還要面對一大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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