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編 他們,她們:大離亂時代的浮沉 第十一章 活下去

饒平如——時為第一百軍六十三師一八八團迫擊炮二排排長

李宗岱——時為第四十軍野戰補充團二連連長

朱 韜——時為石家莊勞工教習所戰俘

張 晉——時為八路軍抗大幹部三團學員

活著,還是死去,命運有時候決定不了這個問題!

饒平如能活下來是因為他還想多看看藍天白雲;李宗岱能活下來是因為他還得繼續打鬼子;朱韜有一群生死之交的難友;張晉只為了能喝上一口水。

生死之間,一個簡單的願望:活著,支撐起生命得以繼續。

饒平如離死亡最近的時候不是日軍炮火最猛烈的時候,而是他趴在地上抬頭看天時。藍天白雲青山,能死在這樣的地方也好,那一刻,他幾乎已經放棄求生了。李宗岱最危機的時候不是中彈的那一刻,而是被送到醫院後看到醫院裡抬進抬出的傷員,生與死彷彿一枚硬幣的兩面,他幾乎已經放棄了與命運擲最後一次硬幣。從關進戰俘營的時候,朱韜就已經放棄了選擇,他最危急的時刻是被俘那一刻。張晉的危機則是在窩棚里喝到第一口清水的時候,從水缸的倒影里看到自己扭曲的臉,那一刻他內心感到了恐懼。

然而,他們都在毫無意識的狀態下,選擇了尊重生命。不管是主動地選擇,還是被動地接受。

張晉在窩棚里的幾天讓我無話可說,我最初的選擇是只讓他說,讓他把這生死一刻一字一句完整地表述出來,不人為地營造任何氣氛。雖然最終沒有完全把我的意願呈現出來,但我自己卻是一字一句地聽完了他的表述。

戰爭節目做多了,生死的故事也遇到過很多。王銘章、呂公良的英勇戰死足夠壯烈;川軍和二十九師的集體殉國也足以感天動地;當張晉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個體的生死故事擺在眼前時,我仍舊忍不住扼腕。很長一段時間我都難以清晰地辨別這生死一刻,所以會有這樣的解說詞——此時的張晉面部已經變形,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活著還是早已死去。遠處,日軍搜山的叫喊聲此起彼伏,由驚慌產生的心跳加速,才讓張晉意識到,自己還活著。

這其實是我的疑問,我一度以為他其實已經死了。直到此節完成,我仍然沒有解開心中的疑問。

「活下去」其實是戰爭年代一個難以言說的場景。

結尾處如是說:在這場抵禦外辱的民族戰爭中,中國人一直挺著脊樑。在重慶連年的轟炸中,在淪陷區日益深重的屈辱里,在華北餓殍遍野的貧瘠土地上,在鬼子的集中營散發著的陰暗光線下,每一個中國人,都沒有失去活下去的勇氣。只有活著才能迎接勝利的到來;只有活著,才不會失去希望!

這是一個光明的結局,我之所以不喜歡是因為這沒有把「活下去」的命題更深入一些,尤其是張晉的故事,這樣的結局讓我覺得是欠了他的經歷一筆還不清的賬。

2010年8月,我們把播出後的節目送到張晉手中,看完片子的張晉只含笑說了一句:當時的情形就是這樣。

1945年5月19日

湘西會戰雪峰山谷山門陣地

第一百軍六十三師一八八團迫擊炮連二排

任 務:炮襲日軍陣地

指揮官:二排排長饒平如

19日這一天,饒平如看到對面山上站著一排一排的日本人,但他沒有開炮,因為他的部隊距離對面山頭很遠。面對這個困難,饒平如做出了一個違反常規的決定,他們拉著迫擊炮翻過自己這邊的山頭,來到山前面,把兩門炮做成一個陣地,算準距離,準備好彈藥,瞄準日軍,來了個齊發。一分鐘之內,那邊山上就黑煙、白煙咣咣地齊冒。

日軍的陣地轉瞬之間就淹沒在一片炮火之中,炮兵饒平如幹了這輩子最痛快的一件事。

60多年以後,饒平如老人談起這件事情時,依舊透露著滿心的自豪,他說:「湘西會戰讓我不負此生,就是這一仗打得我心裡蠻痛快,我親眼看著他們被打死,生平的願望實現了,我還要什麼呢?」這次戰鬥擊斃日軍70餘人,迫擊炮連無一傷亡。

第二天,日軍又在對面山上活動了,饒平如看見了他們。於是,他又計畫用上一次的辦法,拉著迫擊炮翻過山頭,還在原來那個地方,準備好那些炮彈,再給日軍來一次齊發。按照前一天的部署,饒平如帶領二排的戰士,再次組織陣地,準備炮襲日軍。饒平如下令發射炮彈,可是剛剛發射兩三炮,他就發現不對了。突然,對面的重機槍掃過來,小鋼炮對著饒平如這邊打,距離他們只有四五十公尺。

令饒平如沒有想到的是,這一次日軍已有所準備。炮二排的50多個弟兄,幾乎完全暴露在日軍的炮火之下,戰士們完全沒有掩護的地方。於是,饒平如下令大家卧倒不動。日軍掃射了一陣,停了下來,第二次再掃射時,第四班班長黎阿水不幸被打中了,饒平如親眼看到他的腸子都被打了出來。

那一刻,看到戰友倒下的饒平如感到自己也離死不遠了。回憶起當時的心境,老人說:「那時,我腦子很清醒,我卧倒,抬頭看見青天、白雲,還有四面的高山。心想,這裡是我的葬身之處,這個地方很好,我很安定。」

日軍的炮火仍在繼續,但這一刻,饒平如的心裡反倒安定下來。這一天,雪峰山是個難得的晴天,眼前的藍天白雲讓饒平如留戀,他真想這一刻再長一些。炮火聲又響起來,饒平如要帶領50多個弟兄,殺出去。

饒平如觀察了一陣,發現山上除了幾棵小松樹,就沒有其他東西了。如果他們能越過這個山頂就算安全了。於是,饒平如帶領戰士們向山頂跑去,跑一陣停一陣,因為敵人的子彈隨時打過來,敵人一看見有活動的人,機關槍就掃射。當敵人掃射時,饒平如下令戰士們卧倒;當掃射停了,饒平如就下令戰士們向前躍進。山頂在一步步接近,槍聲也越來越急,這一路,生與死是如此接近。

最後,饒平如和戰士們這樣躍進了三四次,每次向前跑三四十米,跑了大概半個多小時,終於抵達了山頂。炮二排的弟兄終於脫險了,躺在山頂柔軟的草地上,饒平如眼中只有藍天白雲,那一刻,天空格外晴朗。

1938年4月,在台兒庄大敗的日軍反撲臨沂。守軍第四十軍野戰補充團奉命阻擊,雙方在臨沂市郊激戰。1938年4月下旬,在徐州兵站醫院,李宗岱終於醒過來了,距離他受傷昏迷,已經過去了四天四夜。

李宗岱的右眼感覺到非常疼痛,子彈是從右臉頰打進去的,他覺得右眼不行了,看不見了。劇烈的疼痛讓李宗岱的意識有些模糊,但他仍清楚地記得昏迷前的那一幕。

1938年4月,在臨沂大許家寨附近駐守的李宗岱,跟反撲的日軍交上了火。李宗岱的部隊得到信息,大許家寨前面那個土寨子,被偽軍和鬼子佔領了,如果不把它拿下來,北上的部隊後面、側面都會受影響,前進不了。所以團里下命令,李宗岱作為尖兵連,必須要先把那個寨子拿下。

接到命令的李宗岱,立即組織部隊向日軍進攻,像往常一樣,李宗岱再一次沖在了最前面。李宗岱老人回憶說:「土寨子有一人來高,我讓二班班長蹲下,自己站在他的肩上爬上去,爬上去以後我就擲手榴彈,甩了一個不管用,我又掣第二個,這時候我中槍了。」

李宗岱再次醒來時,已經是4天後了,但劇烈的疼痛讓李宗岱很快又陷入昏迷。他的牙齒都被打掉了,流著血,別人說他活不了了。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喧雜的醫院裡不斷有新的傷員抬進,有醫治無效的傷員被抬出。在這裡,生與死只在一線之間。時間仍在一分一秒地過去,昏迷之中的李宗岱,安靜地躺在醫院的角落裡,在等待,也在掙扎。

這時候,鬼子飛機來轟炸徐州,在轟炸中,李宗岱從醫院樓上摔到了樓下,可是幸運的是,他沒摔死。鑒於徐州的情況十分危險,傷員需要趕快轉院。李宗岱被轉到開封。那個時候,像李宗岱這樣的傷員輾轉遇到的危難太多了。在開封作了包紮以後,李宗岱又被送到漢口第一綜合醫院,直到這時,李宗岱才清醒了過來。

雖然丟了一隻眼睛,但李宗岱終究挺了過來。

老人說:「我的腳沒有受傷,手腳都還可以動,只是一隻眼睛看不到了,沒有關係。」醫生說這是個奇蹟,但李宗岱並不這麼覺得。侵略者還沒有被趕走,他必須活下去,直到把侵略者趕出中國。

1942年4月,日軍華北方面軍對冀東地區展開掃蕩。兩個月後,八路軍主力跳出包圍圈。1942年6月在石家莊勞工教習所,部分來不及轉移的戰士被俘。

一盆冷水過後,昏暗的審訊室里,渾身是血的朱韜睜開了眼。敵人問:「你是八路的?」朱韜說:「不是,我是老百姓。」敵人又問:「你們村支部書記是誰?」朱韜說:「不知道。」敵人用大棒子把朱韜打倒,在他的脖子上壓杠子。朱韜失去了知覺。審訊的日軍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又毒打了一陣後,用冷水澆醒了朱韜。

朱韜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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