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編 他們,她們:大離亂時代的浮沉 第五章 將軍之死

曹廷明——時為第五十九軍三十八師戰士

李蘭亭——時為五十九軍三十八師機械手

李基中——時為八路軍一二九師三八五旅七六九團一營三連副連長

張訪朋——時為新編二十九師八十五團一營一連連長

我一直固執地認為,身為將軍,則必當戰死。

「將軍」一詞是帶有悲劇色彩的,比起勝利凱旋的榮光,青山忠骨的寂寞更貼近「將軍」的內涵。

古人有詩:「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這說的是少年志向;「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則是將軍臨戰前的壯懷激烈。看到「將軍之死」,我最先想到的就是這兩句唐詩。

將軍當然離不開戰場,但將軍也有自己的親情、愛情和友情。他有愛也有恨,有憤怒也有傷感,有家國天下也有兒女情長。

但無論何種,死是將軍的宿命。

張自忠在蔣介石「和平未到根本絕望時期決不放棄和平」的政策下,代理北平市長,與日軍斡旋,卻被人誤為漢奸,從此便一心尋死來一雪前恥。若是一員猛將,但求無愧於心,又何必求死?但張自忠不一樣,張自忠身上有延續千年的中國典型儒將的風采。張自忠喜讀《三國演義》、《說唐》和《說岳精忠傳》,古典名著對傳統道德做了活生生的注釋,關雲長、岳武穆和秦叔寶的忠義俠行和浩然之氣也令他心馳神往,由衷敬慕。

而這些幾乎成了他最終戰死的根源。忠君愛國的傳統註定了他不會僅僅求內心之安定而苟且於世。前有遭受的不白之冤,後有蔣介石的寬容明理,張自忠必然會選擇一死以洗刷社會賦予他身上的污跡。這污跡,必然是需用鮮血來清洗的,也必然會選擇一死以報蔣介石的恩惠,在一個傳統的儒將身上,這恩惠也必然要以死相報。這樣無奈的選擇在張自忠看來「良心很平安」,對於他來說,只有死才是最好的解脫。

左權是共產黨將領中學歷最高的,黃埔軍校畢業又在前蘇聯學習軍事。他對於戰爭的理解有多本著作留下,在戰爭年月里這尤為可貴。在抗日的最緊急關頭,他寫給妻子的11封家書(原本是12封,但其中一封遺失了),寄託了他在戰爭之外的全部感情——對妻子、對女兒無限的愛。左權是有詩人的氣質的,11封家書里,詞詞句句無不滿含關愛。但家國事大,兒女事小,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在二者有衝突時,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前者。這是大義,但絕不是無情。他的死,集中了所有舍小為大的將軍們身上那種鐵漢柔情。

將軍亦有兒女情,他們是有血有肉的真漢子。

中將呂公良在許昌保衛戰將要開始的一刻也給妻子寫了一封信:你這次到許昌短短的兩天,走後真使我心中有說不出的難受……戰事穩定下去,敵人打走後,再接你到前方來,痛快地住幾天……恐怕此信到手時,我已在與敵人拚命了……當軍人不打仗還有何用。

這封信言辭簡單得有些不盡人情,只在道及妻子時流露出一點點柔情,但僅是一閃而過,甚至所有的感情都在這一刻戛然而止,他的眼前已經只有炮火硝煙了。

我努力在尋找這些將軍臨死一刻的內心世界,也力求能夠在片子中完整地表現出來,這個願望如此難以實現。但有一點我始終堅持,我決不為他們悲傷,甚至是所有戰死的將軍。因為身為一個將軍,沒有什麼比戰死在抵禦外辱的戰場上更幸福的了。

死是將軍的宿命!

將軍之死,死得其所!

台兒庄戰役結束後,張自忠下令將在台兒庄、劉家湖和茶葉山受傷的一百五六十個戰士編為特務營第四連。特務營就是張自忠的警衛營,專門負責張自忠的安全。於是曹廷明和戰友就跟上張自忠,司令走到哪裡,他們就跟到哪裡。只要在戰場上,總司令張自忠總是沖在最前面的,能跟這樣的將軍打鬼子實在是件痛快事。

1939年5月,日軍為解除中國軍隊對武漢和平漢線交通的威脅,調集十萬兵力,兵分兩路氣勢洶洶地向鄂北的隨縣、棗陽地區殺來。5月1日拂曉,日軍第十三、十六師團向襄河以東——張自忠右翼兵團一八零師和三十七師發起猛烈進攻。6天後,獺子山、楊家崗、棗陽等陣地相繼失守,戰局變得極為不利。

5月8日拂曉,天還沒亮,曹廷明和戰友們已經集合了。張司令訓話說:「同胞們、弟兄們,你們今天曉得我們到哪去不曉得?」戰士們回答:「報告總司令,我們不曉得。」司令又說:「今天總司令親自帶著你們上火線,打小日本去,說你們怕死不怕死?」大家齊聲說:「不怕死!」司令說:「好同胞,好弟兄,不怕死的就是好弟兄!」就這樣,在棗陽失守的當天深夜,張自忠對三十八師下了死令:全軍強渡襄河對鬼子展開追擊,與此同時,他也親率警衛營連夜渡河。

當時,總司令站在山岩上,戴著望遠鏡往前邊看,一看日本人過江了,特務營這幾個連就從麥地里往前爬。眼看日本人就要爬上岸了,張自忠司令「啪啪啪」三聲槍響,沖啊!戰士們呼喊著衝出去。這時候,日本人有的嚇得往江里跳,有的上了氣筏子逃走了,有的舉起手當了俘虜。這次戰鬥,俘虜了一百多個鬼子。

初戰告捷,隨後第五戰區左右兵團全線反攻,一舉收復棗陽、桐柏等地區。仗打勝了,可張自忠的心情卻並不輕鬆。戰鬥期間,美國記者史沫特萊 採訪了張自忠,但像絕大多數記者一樣,史沫特萊對張司令的印象並不好,認為他至少曾經做過漢奸,現在不過是將功補過罷了。當史沫特萊問到戰場上為什麼會有那麼多「偽軍」時,張自忠沉默了,沒人知道張自忠那一刻的心情如何,但有一點可以確認:此時與張自忠的名字有關的不是勝利者,而是「賣國賊」,因為就在兩年前,他還是一個飽受諸多爭議的北平代理市長。

1937年7月28日,北平城裡已是一片慌亂,位於鐵獅子衚衕的二十九軍軍部里,軍長宋哲元正在召集部屬秘密開會。就在這個會議後的第二天,二十九軍撤出北平,北平淪陷。與此同時,另一個讓人震驚的消息傳了出來:二十九軍三十八師師長張自忠代理冀察政務委員會委員長,兼北平市長。

李蘭亭說:「張自忠那時候沒信息,不曉得他在哪裡,這些當兵的都說,他當漢奸了,投降了,當兵的問當官的,當官的也不曉得。」於是,不明真相的北平人民紛紛傳聞:出了漢奸了,仗不打了;各大報紙則更是直接地說:張逆自忠乃華北頭號漢奸。曹廷明說:「我們行軍走路,別的部隊走到我們對面,他就喊你,你們三十八師的師長是漢奸。」

曾經的長城抗戰英雄一夜之間成了「賣國賊」。1937年8月7日,在代理北平市長整整十天後,張自忠躲進了東交民巷的德國醫院,同時通過《北平晨報》發表聲明:辭去所有代理職務,一個月後他逃離北平。李蘭亭說:「張自忠離開北平後就跑到南京向蔣介石請罪,蔣介石就叫他待在南京,沒有給他工作。」

張自忠在南京度日如年,他的參謀長張克俠在日記中記下了看望張自忠時的情形:今往見藎忱師長,其貌憔悴,心緒不佳,誠為可嘆。

回到部隊上,張克俠就把這一情況跟連長說了,連長回去又跟士兵們講,這樣,三十八師將士都知道師長是受了委屈。

原來,就在7月28日的秘密會議上,宋哲元命令張自忠留守北平與日軍周旋。張自忠十分清楚留下來的後果,可身為軍人,張自忠的選擇是服從命令。

李宗仁在回憶錄中,說到張自忠,有下面這樣一段表述:

當張氏抵達之時,簡直不敢抬頭。平劇中,常見犯人上堂見官,總是低著頭說:「犯人有罪,不敢抬頭。」對方則說:「恕你無罪,抬起頭來。」我以為這不過是扮戲而已,殊不知抗戰時期北方軍人中尚有此遺風。

我說:「藎忱兄,我知道你是受委屈了。但是想中央是明白的,你自己也明白的。我們更是諒解你。現在輿論界責備你,我希望你原諒他們。群眾沒有理智的,他們不知底蘊才罵你,你應該原諒他動機是純潔的……」

張在一旁默坐,只說「個人冒險來京,帶罪案,等候中央治罪。」

我說:「我希望你不要灰心,將來將功折罪。我預備向委員長進言,讓你回去,繼續帶你的部隊!」

張說:「如蒙李長官緩頰,中央能恕我罪過,讓我戴罪圖功,我當以我的生命報答國家!」

自忠陳述時,他那種燕趙慷慨悲歌之士的忠藎之忱,溢於言表。張去後,我便訪何部長一談此事。何應欽似有意成全。我乃進一步去見委員長,為自忠剖白。我說,張自忠是一員忠誠的戰將,絕不是想當漢奸的人。現在他的部隊尚全師在豫,中央應該讓他回去帶他的部隊。聽說有人想瓜分他的部隊,如中央留張不放,他的部隊又不接受瓜分,結果受激成變,真去當漢奸,那就糟了。我的意思,倒不如放他回去,戴罪圖功。

委員長沉思片封,遂說:「好罷,讓他回去!」說畢,立刻拿起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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