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編 他們拒絕沉淪 第五章 松山之戰

張羽富——時為第八軍工兵營戰士

閻啟志——時為炮兵十團一營戰士

曹含經——時為第八軍八十二師二十六團戰士

催化山——時為榮三團一營二連班長

李文德——時為第七十一軍二〇六團衛生員

付心德——時為七十一軍野戰醫院醫生

早見政則——時為日本陸軍第一一三聯隊上等兵

中國歷史上曾經有過兩個松山之戰。一個發生在明朝末年的東北,一個發生在抗戰時期的滇西。前者我一直很感興趣,是因為洪承疇。後者我同樣感興趣,是因為《我的團長我的團》。這一節的故事屬於後一個松山之戰,沒錯,就是發生在1944年的那場血腥戰鬥,就是《我的團長我的團》中南天門戰役的原型。

這一節,沒有真正意義上的主人公。如果一定要我給出一個主人公來,那我只能說松山戰役就是這個故事的「男一號」,和他相比,所有的戰役親歷者都只能是配角。

也許正因為是配角,他們的事迹無人知曉;他們的屍骨不知所終;他們的墓碑空無一字。

在戰爭面前,一切都只能是配角。比起將遺體交給山野的戰友們而言,這些無字碑下的英雄們還是幸運的,至少,他們還可以得到後人的瞻仰——雖然來過的後人們並不算太多,墓地里最常見的,還是那些日益衰老的老兵們。

這是我所做過的選題中最血腥最殘酷的一個,不是因為我有此癖好,而是因為歷史上的松山就是如此。那些殘忍的近乎赤裸的影像,加上老兵們貌似平靜的敘述,將原本只有當事人才能體會到的血腥和絕望轉嫁給了我們,讓我們一旦知道,就再也無法忘記。我甚至開始懷疑,就在此時此刻,在我們太平無事、機械地、自足地生活著的同時,在世界上某一個仍然籠罩在硝煙中的角落,還在發生著什麼?

兩個素不相識從未謀面的人,第一次相遇就要以死相拼——這就是戰爭。

看採訪素材的時候,有段畫面讓我始終難忘:夕陽下,簡陋的南方農舍前,一位老農打扮的老兵對著攝像機激動地說:「你們這些搞電視的,電視上的東西都是假的,知道什麼是打仗嗎?知道什麼是槍林彈雨嗎?那槍,真的就像林子一樣;那子彈,真的就像下雨一樣,那真的就跟下雨一樣啊!」出於對我們這些不速之客的禮貌,坐在一旁的老伴急忙插嘴:「拍電視嘛,哪有那麼容易。人家要是不拍,誰知道你們的事啊?」

最終,由於播出時長的限制,我還是沒能將上述這段畫面編進片子。28分30秒的時長,要講的東西、想講的人都太多太多了。也許就如同這場60多年前的戰爭一樣,有些東西,註定無法留下痕迹。

1942年3月8日,日軍攻佔緬甸首都仰光,切斷了滇緬公路南端運輸。當時,滇緬公路是中國最重要的國際交通線,日軍據此還可以威脅中國西南大後方。為了確保這條交通線的暢通,十萬中國遠征軍 正式入緬,聯合英美軍隊共同抗日。但是,由於盟軍之間的配合失誤,不到兩個月的時間,遠征軍在緬北戰場便敗局已定。

5月5日,由於日軍已兵臨怒江西岸,國民政府被迫炸毀連接怒江兩岸的唯一橋樑惠通橋,滯留緬北的中國遠征軍,陷入腹背受敵的危險境地。

1942年夏季,除少數戰士隨英軍退入印度外,大部分戰士被迫走進野人山,準備從這裡繞道回國。

野人山,位於緬甸密支那以北,也被稱作胡康河谷,是一片延綿數百里的原始森林,因曾有野人出沒而得名。在這裡,滿山遍野都是藤蔓、茅草、荊棘,山大林密,瘴癘橫行。遠征軍退入野人山後,僅僅過了10天就斷糧了,再加上環境惡劣,許多戰士都犧牲在這片方圓數百里的無人區中。

據戰後統計,在長達兩個月的撤退中,有將近5萬名遠征軍官兵,因饑渴疾病而永遠留在了野人山,最後集結於印度和滇西的遠征軍部隊,僅剩4萬餘人。

在這4萬名死裡逃生的遠征軍官兵中,有一名筆名叫做穆旦 的年輕詩人。幾年後,親身經歷野人山撤退的他,寫下了一首詩歌——《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

在陰暗的樹下,在急流的水邊,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無人的山間,

你們的身體還掙扎著想要回返,

而無名的野花已在頭上開滿。

那刻骨的飢餓,那山洪的衝擊,

那毒蟲的嚙咬和痛楚的夜晚,

你們受不了要向人講述,

如今卻是欣欣的樹木把一切遺忘。

過去的是你們對死的抗爭,

你們死去為了要活的人們的生存,

那白熱的紛爭還沒有停止,

你們卻在森林的周期內,不再聽聞。

靜靜的,在那被遺忘的山坡上,

還下著密雨,還吹著細風,

沒有人知道歷史曾在此走過,

留下了英靈化入樹榦而滋生。

1942年8月,日軍佔領緬甸全境,殘存的中國遠征軍全部撤出緬甸,第一次入緬作戰宣告結束。

1944年5月,18歲的工兵戰士張羽富跟隨戰友們開抵怒江。此時,距離他參加部隊的那一天,還不到半年。

張羽富所在的第八軍,隸屬重組後的中國遠征軍。所屬人員除了第一次入緬作戰時倖存的老兵外,更多的都是像張羽富這樣在雲貴當地農村補充的新兵。對於他們當中的很多人來說,有關參軍的記憶,其實並不美好。

李文德老人回憶說:「來了兩三個人把我捆起來,我說我又不是犯人,不由分說,說要拿你去當兵,怕你跑,我就說那好吧,我自己去就算了,何必要這樣做,也不行。」

就是這樣一支全新的遠征軍,由於接收了大量美式武器而成為當時國內裝備最好的軍隊。

1944年5月11日,為打通滇緬公路交通線,配合盟軍在緬甸北部的反攻作戰,重組後的中國遠征軍在司令衛立煌的指揮下強渡怒江,第二次入緬作戰開始。

按照作戰計畫,渡過怒江之後,潮水般的中國遠征軍便湧向了松山。

松山,位於雲南省保山市龍陵縣,由20餘個峰巒構成,主峰海拔2200米,因全山遍布松樹而得名。松山緊臨怒江西岸,是滇緬公路的必經之地,因此,在當時被西方記者稱作「東方直布羅陀」。

松山的西北是騰衝 ,西南是龍陵 ,松山位於中間。這個地方控制著150公里直徑的區域,不把它攻佔下來,兩面就不會暢通。

1944年6月4日,奉命進攻松山的部隊開始攻打松山外圍陣地竹子坡,松山戰役正式打響。當天,遠征軍戰士就攻下了竹子坡,一切似乎都很順利。炮兵閻啟志從來沒打過這麼痛快的仗,他回憶說:「光打敵人,敵人沒有反擊,可能都被消滅了……」

1944年6月5日的上午,美軍第十四航空隊的飛機對松山主峰的屏障陰登山進行了一番轟炸。轟炸結束後,遠征軍重炮團再次轟擊山頂,陰登山頓時被籠罩在一片硝煙之下。回憶起當時的慘烈情景,閻啟志說:「松山那麼粗的大樹都打光了,不光炮火打,還有飛機轟炸。」

中午時分,火力掩護結束,遠征軍戰士們以為陰登山上的敵人工事已經被摧毀得差不多了,便開始向一片死寂的山頭推進。當兩個連的中國軍隊前進至敵人陣地100米時,日軍突然開火。轉眼之間,衝擊陰登山的大部分戰士壯烈犧牲,僅一個排的人生還。原來,經過飛機、大炮的轟炸,日軍的大多數地堡雖然彈痕累累,但依然沒有喪失作用。

早見政則是原日本陸軍第一一三聯隊上等兵,當時在松山與中國遠征軍對陣的,正是這支部隊。

1938年5月,日本陸軍第一一三聯隊在熊本組建成軍。最初編入侵華日軍第一零六師團來華參戰。1940年3月,因在南昌會戰中損失嚴重而一度解散。半年後,該聯隊又在日本福岡重建。1942年,這支部隊隨五十六師團入侵緬甸,是第一批打到怒江西岸的日軍部隊。從這一年起,該聯隊就一直駐守松山陣地。兩年的時間裡,日本軍人幾乎挖空了整座松山,共修建各類暗堡40多座,地下坑道不計其數。

早見政則回憶當時日軍在松山構築的工事時說:「到處都是地堡,還安放了機關槍,眼前15米左右還挖了溝,拉上了鐵絲網,掛上20厘米寬度的鐵板,每隔5厘米掛一塊。敵人要是碰上的話,會發出『咯楞咯楞』的響聲。」

這些工事在建造之時,日軍已經用飛機炸彈做過試驗,結果是毫髮無損。所以,對於松山的工事,日軍緬甸方面軍司令河邊正三 相信,它的堅固性足以抵禦任何強度的猛烈攻擊,並可堅守8個月以上。

自渡過怒江後一直進展順利的遠征軍戰士,開始意識到這座山上的敵人不太簡單。

6月中旬,滇西進入雨季。由於掐住滇緬公路要衝的松山仍未攻克,渡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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