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白廳的回憶

我回到公寓的時候,已經過了早晨六點鐘,下午兩點鐘的時候,聽到有人拉窗帘和談論早餐的聲音,我從淺睡中醒了過來。

從某種程度上說,我成了名人,證據就是波普金的出現,他是愛德華屋家族僕人中的頭兒:他站在我的床腳,紐扣一直扣到下巴上,樣子活像一個普魯士的初級軍宮,胳膊底下還夾了一堆報紙。他把報紙輕輕地放在我的手臂上,卻沒有對它們發表任何評論,就好像它們根本不存在一樣;不過,對於我想要什麼樣的雞蛋、熏肉以及怎麼洗澡,他倒是非常關心。

那個時期,在英格蘭的任何人,應該都會記得那篇由「瘟疫莊裡的恐怖事件」引發的巨幅報道。後來從傳媒俱樂部那裡我聽說,從報紙的角度而言,這樁融合了謀殺、神秘主義、超自然、以及強烈性的靈異暗示的事件,是艦隊街 里能夠棒出的一盤美味大餐,一味都不缺。同時,它還可能給未來,帶來話題和爭論。那時候美式風格的小報,還沒有現在這麼流行,但是那堆報紙里——波普金第一個遞給我的,就是這麼一張小報。雖然對於早報來說,事情發生得有點太晚了;可是,除了簡短的號外以外,中午出版的報紙上,此事已經用醒目的雙欄格式,佔滿了整個首頁。

我從床上坐起來,在灰冷的早晨的電燈的燈光下,開始閱讀每一張報紙,並且逐漸意識到,昨天晚上的這一切都是真的。事情很棘手。浴室里傳來了單調的、放洗澡水的聲音;手錶、鑰匙和現金如常放在櫥柜上面;柏麗街狹窄的坡道上,有汽車顛簸發出的噪音,還有雨聲。

報紙的首頁以圖片打頭,標題是:「幽靈殺手仍在騷擾瘟疫庄!」中央部分以橢圓形,排列著每個人的照片(那些老人們的照片,顯然是從太平間里収取而得的),其中的一張臉龐,帶著兇狠的神色——我認出,那是我自己的臉。本寧女士穿著一件有著白鯨骨衣領的衣服,戴著一頂寬邊圓頂帽,看上去顯得害羞並且無辜;費瑟頓少校所配的照片,是一張奇怪的半身照,他佩帶了全套徽章,但是,照片上的他,彷彿正在欣賞手裡拿著的一瓶啤酒;哈利迪的照片照得很隨意,他從台階上走下來,頭轉向一邊,而一隻腳正踏在半空中;馬里恩的單人照片,和她本人倒是很相像。沒有達沃斯的照片,但在橢圓形的中心,這位藝術家伸展的姿態,被草繪了下來,那動作好像在展示,他的謀殺,是由幽靈手中的攮子所完成的。

明顯有人出言不慎。蘇格蘭場是可以在相當程度上,阻止媒體發言的,而某處還有個錯誤,除非——我忽然想到——因為某些他自己的原因,馬斯特斯想要強調這個案子超越自然的部分。目前為止的故事都還算準確,他顯然沒有暗示表明,任何針對我們這群人的懷疑。

很奇怪的,這些關於超自然的、大膽的推測,不是加強、而是減弱了我對這個暗示的信服程度。在這個清醒的早晨,遠離了瘟疫莊裡神秘的回聲與潮濕的空氣,一個事實變得異常清楚起來。不管別人怎麼想,當時在那裡的人,都應該相信,我們所面對的,不過是一個非常幸運、或者非常聰明的謀殺罪犯,他會被處以絞刑而弔死,與別人的死並無二致。當然,這個假設本身可能是有問題的。

正當我還在大嚼嘴裡剩下的一點早餐,內線電話響了起來,他們告訴我說:費瑟頓少校就在樓下。這時我才想起來,他昨天晚上說過的話。

費瑟頓少校的情緒很不好。雖然外面仍然在下雨,他還是穿著日間正裝:戴一頂碎綢帽子,和一條相當扎眼的領帶;他精心修過的面頰如塗了蠟一般光滑,可是雙眼浮腫。剃鬚肥皂的氣味很濃烈。他把帽子放下來,卻在我的寫字檯上,瞥見了小報上的、他跟那瓶啤酒的照片。

費瑟頓少校頓時暴跳如雷,這景象是多麼熟悉啊!……他說他要去起訴,還比較了記者和鬣狗的異同,並賦予了後者相對較多的值得讚揚的品格。與此同時,他還不斷提起發生在「破爛」 里的某些事,我猜測,那應該是他在陸軍與海軍懼樂部里看到的,包括有人向他展示下一次降靈會或許能夠用得上的小手鼓。我彷彿看見了一個輕浮的陸軍軍官,出現在了他身後,輕聲說:「一杯吉尼斯 對你有好處。」

我給他端來一杯咖啡,他拒絕了;我又拿出了白蘭地和蘇打水,這回他倒是接受了。

「我當時是在給國旗敬禮,他媽的!……」費瑟頓少校夾著一根用來鎮定情緒的香煙,一邊被我推進椅子里坐下,一邊哼哼著說,「現在被它這麼一攪和,我在哪兒都不能露臉了,就因為我想要幫助安妮。真是一團糟,真是他媽的一團糟!」他恨恨地咒罵著,「現在我都不知道,我是否應該——繼續做那件事,我就是為此而來的。結果,先被取笑成了這樣……」

他頓了一下,啜飲了一口酒,一邊沉思了一會兒,繼續說了起來。

「今天早上,我給安妮打了一個電話。昨天晚上,她很煩躁,居然不讓我送她回家。不過,今天早上,她倒是沒有對我發脾氣,因為這可憐的老姑娘很沮喪。我猜在我之前,馬里恩·拉蒂默剛剛給她打過電話;她管她叫老麻煩製造者,而且,幾乎是很坦率地直言不諱,她以自己和小哈利迪的名義,說以後越少見到她越好。然而……」

我在等著……

「我說,布萊克,」又一個停頓之後,他接著說——咳嗽的老毛病又犯了,折磨了他幾分鐘,「昨天晚上,我是不是說了很多不該說的,呃?」

「你是指在房間里聽見聲音嗎?」

「是的。」費瑟頓少校點了點頭。

「那麼,如果它們是真的……」

他皺著眉頭,瞬間換了一種說秘密的口吻:「當然是真的。但是這不是重點,年輕人。你肯定明白的?重點是:我們不能讓他們,局限在他們固有的思路上,那些總歸只是一些黑白顛倒的胡亂猜測而已。那我們……呃?……這些胡亂猜測!必須停止!……」

「你自己想到什麼辦法嗎,少校?」我好奇地看著他問。

「很困惑啊,我又不是偵探。但是,我是個簡單的人,我知道這個——就是我們當中的一個人——呸!……」他往後靠出去,做了一個很誇張的動作,幾乎笑出聲來,「我告訴你,肯定是我們不認識的人,偷偷溜進來的,要不就是那個靈媒。至於為什麼?……你看,假設我們之中,有人想那麼做——我提醒你,我們並不想那樣。會有人冒那麼大的風險嗎?有一屋子的人在旁邊啊!……這不合常理。還有,誰做了那件事以後,身上不會沾得全是血?我看過多少次黑鬼,妄圖刺殺我們的衛兵了,能把達沃斯砍成那樣的人,肯定渾身都濕透了……沒跑的。呸。」

有些煙進了他的眼暗裡,他揉了揉。然後他身子前傾,雙手放在膝蓋上,姿態很熱切。

「所以我建議你……先生,把它交到合適的人手上,一切就都會迎刃而解了。我很了解他,你也是。我知道他懶得要命,但我們可以把它當做……當做一件關乎身份的事情,交給他去辦,他媽的!……我們就說:『你看,老夥計……』」

我忽然想起了我早就應該想起來的那個人。我坐起來:「你是指,」我說,「亨利·梅里維爾爵士?……老上司?辺克羅夫特?」

「我說的就是亨利·梅里維爾。沒錯,就是他——老H·M·。呃?……」費瑟頓少校興奮地說。

把H·M·放在一樁蘇格蘭場的案子裡面……我又想起了白廳里那個高高的房間,從一九二二年開始,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它了。我又想起那個極懶惰、極多活、粗枝大葉的人影,帶著睏倦的雙眼,坐在那兒咧著嘴笑;他的雙手抱在腹部,雙腳抬起站在桌子上。他的閱讀品位,是華麗、驚悚、灑狗血的故事;他主耍抱怨的是,人們總不認真地對待他。他是有執照的律師和內科醫生,但是,他說話的方式卻很粗俗。他就是亨利·梅里維爾爵士——准男爵、一位鬥志昂揚、始終如一的社會主義者。他相當自負,對色情故事有無窮的興趣……

我的目光越過費瑟頓少校,想起了過去。他做不列顛反間諜部長官的時候,他們都叫他邁克羅夫特。即便是一個最底層的下級,叫他一聲「亨……亨……亨利爵士」,都讓人難以想像。這個昵稱最早是約翰尼·艾爾頓在從君士坦丁堡,寄來的一封信里提到的,可惜沒能堅持用下去。

「在關於貝克街的,那位鷹鉤鼻子紳士的故事裡,」約翰尼寫道,「最有趣的人物,根本不是歇洛克·福爾摩斯,而是他哥哥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你記得他嗎?他擁有和歇洛克·福爾摩斯一樣的邏輯頭腦,甚至比他的兄弟更優秀,但卻懶於使用它。他既臃腫又懶惰,不願意離開椅子一步,就像政府某些神秘部門裡的一隻大罐子;他有索引一般的記憶力,可是,成天只在公寓-俱樂部-白廳這個圏子里打圈轉。我記得,他只在兩個故事裡出現過,但當歇洛克和邁克羅夫特一起,站在第歐根尼俱樂部 的窗戶前面,交換著關於一個過街路人的邏輯推理,那是一幅多麼偉大的場景啊——他們都很漫不經心,而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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