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五個人中的誰?

在前室我對著五個人。

那個時刻最奇怪的事情,就是一直自我鎮定的老婦人,突然像破碎的蠟花一樣崩潰了。她好像忽然倒塌,然後就再也站不起來了。而在精神原因的背後,還有一個真實的生理原因。可能是輕微的抽筋,或者是我發現的一點癱瘓性的腿部力量的不足。

本寧女士坐在靠煙囪的屋子的一角,緊緊地盯著自己的紅色披風,點著頭,即使她站不起來了,她仍然維持著莊嚴的形象(她熟練地扮演著華托筆下的貴族,好像在等人給她両肖像畫);可是,一旦她站了起來,開始不確定地移動,她就只是一個衰弱的、帶著惡意的、拿不定主意的老女人,一個失去了心愛侄子的老女人。這至少是我的印象,雖然她比其他人要讓人困惑得多。

她坐在之前坐過的那張椅子上,就在早已熄滅的爐火旁邊,六根蠟燭之下。她沒有用手帕,只是把一隻手壓在她腫脹、起霧的雙眼上,她胸口起伏著,嘴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費瑟頓少校站在她的身邊,看著她。特德·拉蒂默站在壁爐的另一邊,手裡拿著撲克牌。

雖然面對這些人很輕鬆,但是,我還是覺得不舒服,因為在那個房間裡面,最常見的東西——正站在毎一個人的身後——啊,那就是恐懼。

「好了,先生們!……」費瑟頓少校突然爆發了,好像他現在就要急著坐下來,把事情都解決掉。不過,他停下來了。

完全暴露在燈光下的少校,停在了一個很假的動作上。他看上去好像微微地往後仰,被壓縮進了一件尺寸正合適的大衣里,衣服的剪裁,剛好遮住了他的小腹。他發亮的光頭(按他的說法,這和他酒紅色的嘟嘟臉、大鼻頭子、以及領口上方寬大的顎骨很不協調〉向一側傾斜。一隻手刻意地放在身後,另一隻手則拉著他的白色鬍鬚。凌亂的花白眉毛下面,一雙灰藍色的眼睛,仔細打量著我。

他咳嗽了一聲,一種古怪的安慰的表情,突然出現在了他的臉上,就好像他準備要說「嗯哼!……」在所有這些躊躇的背後,你能看到的是徹頭徹尾的困惑,同時還有緊張、誠實和頑固——這些基本的英國人的性格。我原以為他會衝口而出:「噢,去他奶奶的屄,還是讓別人來說吧!……」

本寧女士抽泣了一聲,他把手溫柔地放在了她的肩上。

「他們對我們說,先生,達沃斯的……死,」他咆哮著說,「這是一件壞事,我可以告訴你,是非常糟糕的一件事。到底是怎麼發生的?」

「他是被刺死的,」我說,「就在那個石屋子裡,你們應該已經知道了。」

「用什麼?……」特德,拉蒂默飛快地說,「用的是路易斯·普萊格的攮子?」

特德用很快的動作,拉出了一張椅子,然後跨坐在上面。他試著冷靜下來。可是,他的領帶散亂,在他認真梳理過的、粗而金黃的頭髮邊緣,有髒東西的痕迹。

我點了點頭。

「好了,去他的,說點什麼吧!……」費瑟頓少校焦急地說。他把放在本寧女士肩上的手抬起來,然後,又更輕柔地放下去。

「來談談。當迪安帶來的朋友——叫馬斯特斯的,忽然以警察的身份出現,我們中沒有人,對此感到很高興……」

特德掃了哈利迪一眼,後者正漫不經心地點著一支煙;可是,特德遇到了他姐姐的目光,然後,他把手在臉前方揮一揮,好像要趕走一隻蒼蠅一樣。

「那個……」費瑟頓少校說,「實在太糟了。這不像你,迪安。這是濫用職權,這是……」

「我想稱之為預見性,先生!」哈利迪打斷他的話說,「你不覺得,我這麼做是很合理的嗎?」

費瑟頓少校張開嘴巴,又閉上了。

「噢,你看!……我可跟不上這麼多的陰謀詭計,我搞不清楚這些!……我是個簡單的人,只想知道自己在哪兒。如果女士們容許我這麼說的話,就是這麼回事。我並沒有查證過,這裡發生的事,從來沒有,而且,上帝啊,我也絕不會!……」

他的心情似乎頗為急切,直到他看了看本寧女士,才漸漸放鬆下來,然後把談話轉向我。

「那麼現在,先生,歸根結底——我希望我們是在說同一種語言!——本寧女士認識你的姐姐。」

他說話的口氣好像在責備,至少我這麼覺得。

「而且,迪安告訴我說。你跟第三科有關係。你知道的——軍事情報部。真奇怪啊。我認識你在那兒的民官,你們管他叫辺克羅夫特的,我跟他很熟悉。你肯定不希望,我們會被摻和在和這個案子有關的,那些無聊的事情上吧?」

只有一種方法,能讓人們坦誠地交談。當我解釋完畢之後,費瑟2少校清了清喉嚨。

「很好,啊,很好!……不壞,我是說。你的意思是:你不是警察。你不打算審訊我們——你覺得這很荒謬。嘿?你想要幫助我們,尤其是當那個警察,哼嗯,心血來潮的時候……」

我點了點頭。馬里恩·拉蒂默注視著我,她的深藍色的眼睛裡,有一種好奇的神色,好像我讓她想起了什麼事情似的。

她用潔晰的聲音說:「你也認為,這件事的關鍵,在於——你是怎麼說的?——除了我們之外,與達沃斯相關的人或事——比方說,過去的事……」

「胡說!……」特德說,然後爆發出一陣類似頑童打碎了玻璃、趁亂跑走時發出的笑聲。

「我就是這個意思。」我拍了拍手說,「在我們繼續之前,我必須問你們每人一個問題,請你們如實回答……」

「問吧,隨便問。」費瑟頓少校說。

我看了看眾人,於是開口問道:「那麼,誠實地說,你們當中還有人相信:達沃斯是被超自然的力量殺死的嗎?」

有一個——或者說,曾經有一個遊戲,叫作「真心話」。在青少年當中非常流行,遊戲的最後,總能挖掘出一些有意思的小秘密。但有的時候,對人性有著好奇心的成年人,也會願意在自己的朋友圈裡,來玩這個遊戲,並仔細觀察結果。觀察同伴的眼晴和手,他們遣詞造句的方式,他們拐彎抹角說的謊言,或是散落的真相——通過這個,可以對他們的性格了解得更多……

問了那個問題之後,我立刻想起了,在「真心話」的遊戲里,拋出一個讓人不舒服的問題時的情形。

他們面面相覷。本寧女土堅強了起來,她俗艷的掛滿珠寶的手,仍然按在眼睛上,但是,眼睛可能已經從指縫間往外偷偷地窺伺了;她開始發抖,然後,發出一聲像是呻吟、又像是嗚咽的聲音,身體又滑回了她更加俗艷的紅色圖案的披風裡。

「不!……」費瑟頓少校爆發似的說道。這句話打破了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

哈利迪喃喃低語:「好傢夥!……大聲說吧,女士們!……把妖魔都趕走。把一切都告訴他們。」

「我……我不知道。」馬里恩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對著火爐說道。她豁地抬起了頭。

「老實說,我不知道,但我想,應該不是的。你看,布菜克先生,你已經把我們,帶進了這麼難堪的一個境地,如果我們說『不!』的話,看上去會像個傻瓜……等一等,我換一種方式來說吧!……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相信超自然,我寧願我是相信的。這棟房子里一定有什麼東西……」她的眼睛,快速地在屋子裡游移著,「我……我都不認識我自己了,所以,可能真的有些什麼可怕的、非自然的東西在這裡。但是,如果你問我,是否認為達沃斯先生是個騙子,那麼,我給出的答案是『是!』……在聽了那個男孩兒——丹尼斯的敘述以後……」她戰慄著說。

「那麼,我親愛的拉蒂默小姐,」費瑟頓少校摸著他的腮幫子,大聲說,「那麼為什麼,以上帝的名義……」

「你看?……」她微笑著,安靜地說,「我就是那個意思:我不喜歡那個人——我想我恨他,他說話的方式,他的姿態動作……哦,我說不清楚。但是,我聽說有的人,能有醫生的本事,他就是像那種超級醫生,能夠毒害你,讓你……」她的眼神快速地滑過哈利迪,然後,又飛快地移開了,「讓你——好吧,這真是讓人難以啟齒,但是,你幾乎能夠看見,蛆蟲在你認識——甚至所愛的人身上爬行!……奇怪的是,就像故事書上寫的,他死了,而我們都自由了,這是我我曾經渴望的自由。」

她雙頰泛紅,說話也越來越不連貫。特德發出一陣嘶嘶的笑聲,他說:「嘿,寶貝,我聽不下去了,你知道,你只是在提供謀殺的動機。」

「好了!……好了!……」哈利迪說,把煙從嘴裡拿出來,「渾蛋,你欠揍是不是啊?」

特德仔細地盯著他看。特德的動作,就像一個年輇的智者,他後退了一點,高傲地捻著他的鬍鬚。如果不是他眼睛裡面,具有攻擊性的狂熱神色,他看上去還真有點可笑。

「哦,老兄,說到我們所有人的動機,可能我自己卻是個例外。真是不幸,因為對於被逮捕,我可一點也不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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