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瘟疫莊裡的房子

聰明而嘮叨的大塊頭——老亨利·梅里維爾爵士,正坐在戰爭辦公室 里。他仍然是把兩條腿蹺在辦公桌上,咆哮著強迫對面的那個人,把瘟疫庄的謀殺故事寫下來。眾所周知,這主要是為了給他自己加點榮耀。這年頭,他已經不容易得到那麼多的榮耀了。他那個部門現在不再叫「反間諜部」,變成了無聊的軍事情報部,所乾的活兒還沒有給尼爾森紀念碑拍照片來的危險。

我向他指出,現在我們兩個,跟警察都沒有一點關係了,而且,自從我多年以前離開他的部門,到現在連句解釋都沒有聽見。還有,我們的朋友漢弗瑞·馬斯特斯——他現在已經是刑事偵査部的總探長——估計也不會喜歡這事兒。所以說,我算是被騙來的,來賭一把看看,到底是我來寫,還是另外再換一個人代勞。我忘了另一個人是誰了,不過,肯定不會是亨利,梅里維爾爵士本人。

我自己跟這個案子的關聯,始於一九三〇年九月六日的晚上:那天晚上下著雨,迪安·哈利迪走進了井字棋 俱樂部的吸煙室,發表了他驚人的演說。

有件事情必須強調,要不就是他們有家族病史——詹姆斯可以作證——要不就是迪安在加拿大那些年,酒喝得實在太凶了,否則他是絕不會精神緊張到那種程度的。他明明白白地就在那兒,有著淡黃棕色的鬍子、少年老成的臉龐和一頭紅髮,削瘦、但是精力旺盛;寬大的額頭下面,一雙眼睛裡,有一種嘲諷的表情,但是看著他,你卻總是擺脫不了陰影的感覺——一種往事的暗潮。有一次,在一場很隨便的談天中,有人正滔滔不絕地,談論科學界對瘋狂的最新定義,哈利迪忽然打斷他說:「將來你永遠也料不到,不是嗎?我哥哥詹姆斯現在……」然後,他竟然哈哈大笑了起來。

成為好友之前,我已經認識他有一段時間了,我們曾經在俱樂部的吸煙室里一起聊過天,但從來沒有聊起過私事。我對他的了解,幾乎都來自於我的姐姐,她剛好和哈利迪的姑媽本寧女士很熟。

他是一個茶葉進口商的小兒子,他父親當年富有到連貴族頭銜都能夠被拒絕,還冷嘲熱諷地說:比起那種東西來,他的公司實在太老了。迪安的父親,是個有一把絡腮鬍子和紅鼻子的老人,對手下刻薄得很,對兒子們卻相當溺愛。不過,家族裡真正的頭兒,是老頭兒的姐姐——本寧女士。

在此之前,迪安已經有過好幾個截然不同的人生階段了:戰前作為一個本科生,他是所謂「劍橋幫」里的一員,戰爭一爆發,就跟其他很多人一樣,慢性子忽然變成了極優秀的士兵。他帶著傑出服役勳章和一身的炮彈碎片離開了部隊,之後就開始頻頻惹是生非。麻煩接踵而至:他竟然和某位不三不四的小美女扯上了關於「承諾」的糾紛,家族形象在恐懼中四分五裂。最後,快樂英國人的樂觀主義精神告訴他:換個地方就能夠轉運,於是,迪安就打起背包去了加拿大。

與此同時,他的父親去世了,他的哥哥繼承了「哈利迪父子」公司。老大詹姆斯深得本寧女士的喜歡——詹姆斯這個,詹姆斯那個,詹姆斯是溫柔、正直、細緻的模範……事實的真相卻是:詹姆斯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偽君子。他曾經假借出公差之機,在一間污穢的房子里,酗酒整整兩個星期,然後又把頭髮梳好,安靜地溜向蘭開斯特門,用一種聽天由命的口吻,抱怨他的健康又出了問題。我跟這個人打過一點交道——印象中是個喜歡笑的男人,常微微地出汗,坐在椅子里一刻也安靜不下來。如果不是為了他所謂的「良知」的話,什麼都傷害不了他。可是,最終他還是良心發現,一天晚上他回到家,沖自己開了一槍。

本寧女士抓狂了。她從來就不喜歡迪安——我覺得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她模模糊糊地把詹姆斯的死,歸咎於迪安的存在——不過現在,作為一家之主,他有必要從九年的放逐生涯里被召喚回來了。

他比以前老成了,卻還沒有丟掉原先那惡魔般的幽默感,這讓他成了一個很好(有時候是很危險)的夥伴。這些年,他浪跡天涯,閱人無數,眼皮都鬆弛下來了。可是,他身上還是有一種新鮮旳活力與直率,擾動了蘭開斯特門裡沉悶的空氣。你曾經那麼喜歡他的傻笑,他喜愛的啤酒、偵探小說和撲克,看上去歸來的浪子一切都好,但我覺得,他一定很孤獨。

接著事情就來了。不完全是令人大跌眼鏡,因為之前我就聽姐姐說過,他被「認為」是準備要結婚了。提了一下那個姑娘名叫馬里恩·拉蒂默之後,我姐姐花了整整一個下午——站在非凡的高度,以非凡的速度,回顧了她的家譜。等到所有的分支都仔細研究完畢,她抱起胳膊,詭異地笑著,用一種邪惡的眼神,看向籠子裡面的金絲雀,說希望最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但是,肯定已經有事情發生了!哈利迪是個喜怒容易形於色的人,而在俱樂部里,我們都感到了那股異樣,雖然他仍然像平常一樣,跟我們說話。大家什麼都沒有說;哈利迪卻用銳利的眼神掃過我們,假裝是個精神飽滿的好小夥子;可是,隨後他就會露出困惑的表情,笑聲也會不對勁起來。這招他用得太頻繁了,還有就是洗牌的時候,他會失手把牌撒在桌子上,因為他根本沒有在看它們。這種狀況尷尬地持續了一到兩個禮拜以後,終於,他不再來了。

有一天晚飯後,我坐在吸煙室里,剛剛點好了一杯咖啡。這個屋子裡的毎張臉孔,都只是匆匆一閃而過,搞得我不勝其煩,這個時候,你總會奇怪:這個匆忙而憂鬱的城市,怎麼沒有被它自己的無常搞暈,進而停止了運轉呢?

那是一個潮濕的夜晚,這個龐大的、被棕色皮革填得滿滿的吸煙室里,一片空空蕩蕩的。我只好百無聊賴地坐在壁爐旁邊,翻弄一張報紙,就在這時候,迪安·哈利迪走了進來。

我坐直了一點——他走進來的姿態有點占怪。他猶豫了一下,看看四周,然後停了下來。他說了聲「你好,布萊克」,遠遠地坐了下來。

沉默讓人更不舒服了。他的思緒飄散在空氣中,就好像他眼裡的火苗一樣觸手可及。他想問我點什麼,卻說不出話來;我注意到他的鞋子和褲腳上沾了些泥,似乎走了很長的道路,對於手上已經被打濕的香煙,他也毫不在意。那張臉頰——高高的額頭和有力的下頜上,都再也沒有了幽默的表情。

我敲打著手裡的報紙。後來我才想起來,就是在那個時候,我突然瞄到報紙上第一頁的角落裡,有一個小標題是「……奇怪的竊賊」,不過,我當時並沒有讀它,甚至都沒有注意到。

哈利迪聳起肩膀。很突然地,他抬起頭來。

「我說布萊克,」他用一種衝動的語氣說道,「我覺得你是頭腦很好的那種人……」

「你幹嗎不跟我談談呢?」我建議說。

「啊?……」他坐回椅子里,堅定地望著我說,「如果你不覺的,我是個啰里啰唆的混蛋,或者像個老女人,或者……」

我連忙搖了搖頭,他也打斷了原先的話頭:「等等,布萊克,等一下!……在我告訴你之前,讓我先問一問你:是否願意在你可能會稱之為『白痴』的事情上面,你能夠助我一臂之力?我想讓你……」

「接著說!……」我伸手吩咐他。

「在一間鬼屋裡待一個晚上。」哈利迪說。

「渾蛋,這算什麼白痴的事情啊?」我問道,試圖掩蓋我的無聊,已經慢慢地消失的事實;我感到一種意料之中的興奮。

我的同伴似乎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他現在漸漸露出了一點笑容。

「好,我說,這比我希望的還要好!……我不希望你覺得我瘋了,僅此而己。你知道,我本身對那些破事兒並不感興趣——或者說,我原來對它們不感興趣。它們可能會回來,也可能不回來了。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是,如果任憑事情繼續這樣發展下去的話——我可沒有誇大事實——兩條生命就完了。」

他安靜了下來,盯著爐火,使用平緩的語調繼續說著……

「要是放在六個月前,你知道,這整件事情看上去肯定荒謬透頂。我知道安妮姑姑要去參加一個降靈會——或一些降靈會。我知道她在說服馬里恩和她一起去。好吧,該死的——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害處!……」他邊說邊換了一個姿勢,繼續說著,「我以為我想清楚了,如果我想到了的話,那就像是鋼琴小品或拼圖遊戲一類的流行風尚。我當然以為馬里恩至少會保持她的幽默感……」他抬起久,「我肯定忽略了什麼。告訴我,布萊克。你相信那個么?」

我說:「如果有令人滿意的證據,我總是願意接受的,當然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發現。」

「我在想,」他沉思著說,「『令人滿意的證據』,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該死的,那到底是些什麼?」他褐色的短髮在額頭上糾結成一團,眼神當中充滿了熊熊怒火,連兩頰的肌肉都繃緊了,「我覺得那個人就是個江湖騙子,那麼很好,我自己去那個被上帝拋棄的房子一趟——對,就是我自己——沒有別人——都沒人知道我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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