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天邊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上巳節(中)

除了大約了解到我被這對姐妹一起算計外,只清楚現下有大半扇斷裂木門正搭在我的左邊肩膀上。

我認為這個樣子有些不妥,當下身子不稍動,以肩膀使力將木門先撞出去。在一眾官宦小姐的驚呼中,趕緊一手背過手中兵器,單膝及地:「臣越侯智,未知內里實情,貿然入內,驚擾長公主殿下及諸位小姐,請恕唐突之罪。」

「行啦行啦!」長公主嫂嫂脾氣似乎有被二哥帶壞之嫌,言談中已有明顯的子玉風骨,先是輕嘆一聲:「唉,莫要在義姊面前裝什麼謙謙君子。你往日德行令夫人已通報與我等。何需裝模作樣,要說你束了冠,著實顯得文氣了些,不過那扇門倒是無辜得緊。」

「忽聽裡面求救,事急不容拖延,故而莽撞了些。」我決定埋頭和那扇門比無辜。

「罷了罷了。」看來長公主倒不算特意準備刁難我,倒像要讓我展示一番:「哎,往昔我這等姐妹只在父母談資中知曉將軍神武,今日也算讓我等女流見識平安風雲侯之威。」

「公主殿下過獎了,智只粗魯之人,難登大雅之堂。」鼻前開始涌動陣陣幽香,耳邊流過鶯鶯細語,這有些讓我不自在。尤其是銀鈴也在,更是讓我有首鼠兩端之感,如果偷瞄兩邊顯然會遭到報復;而不瞄,又覺得暴殄天物。當然,我還是偽裝得道貌岸然些比較好。看終究是有機會能看的,但是銀鈴是會陪我一輩子的。這時候作君子狀沒有多大罪過,偷瞄亂看,卻可能是個「終身大罪」。日後銀鈴想起來就是一陣口誅筆伐,掐擰掟攢,我的生活豈止悲愴可言。

「兄長過謙了,其實兄長有好幾首詩也多為人傳誦。小妹練字,都曾以兄長詩文為練筆之字。」倒是小公主主動替我解圍:「尤以一首《桃兮》,實乃寫情之佳作。」

我卻疑惑了,那是我與銀鈴崖上重逢時為她所做,怎得連二公主都知道。忽聽得耳邊陣陣柔聲細語大多是附和之音,顯然都是知曉的,更讓我吃驚不已。

「哎,若只是赳赳武夫,何以大家閨秀都願一睹君容。顯以弟常有文辭流於世,故而得聞於四海也。」連我都需點頭稱是了,若只是孔武有力,暴虎馮河,怎會入這些女孩子慧眼。

我很想問銀鈴,但是很不方便。這場面上的事情又不知何時得結束。

「是不是立於我等女流之中,頗不耐煩,想跑?」要說長公主這個嘴,比子玉的都壞。說不定是二哥回來無力做那些事情,讓公主閑的無聊所致。

「不敢,只是智唐突粗鄙,不便留於眾位小姐其中,行伍之風塵怎可沾染各位小姐千金之體。」

「想走也行,你便在此賦詩一首,與我等共賞。若做出,便由得你去。若不得,便在此間跪著。吾,汝姊也,父母不在,竊以為尊。」這小丫頭口氣彷彿我還真是和她孿生一般,真想好好熊她一番,不過一則惹不起皇上皇后,二則對不住二哥,只得忍下這口氣,開始搜腸掛肚湊些句子。

這純屬強人所難,我自認不算文人。若有點酸詞當年都用來哄銀鈴了,現下哪湊出那許多花花言語。抬眼觀瞧公主旁邊的銀鈴,希望她能幫幫忙,我知道她們妯娌關係一向不錯。銀鈴確是在看我,不過她卻似乎早做好準備似的,自袖中抽出一方黃羅帕擦拭了一下額角,又不經意放在几案上,然後露出一角在案外。立刻意識到銀鈴是要讓我想起她,或許是鈴兒要讓我借用她和黃姑娘之間對詩的詞句。不過既然我對銀鈴的情詩都會傳得天下皆聞,借用她人詩句,怕會被拆穿。而且二人詩句確實女子氣重,不可借用,或許是讓我自她們詩句中尋些思緒。

我只知道一件事情,銀鈴的意思也要我作詩,今天這番是決計逃不了了。

雖然近日白天暖意甚重,不過夜裡卻還頗有些涼,背後一陣風起,吹到身上仍是一陣難以自禁的寒意,就著一身冷汗,不由得打了個冷戰。這種感覺似曾相識,似乎便是在去往陳倉路上。我站起身來,雙手端著鐵天狼,想起去往以及在陳倉的種種,忽然有了些感觸。將兵器運交於手,慢慢吟道:

「西北起凶頑,上林聚義騎;訥言躬身行,捐軀效國器。少年不知愁,唯念閨中妻;老父尚談笑,愛女待及笄。臣子報國恩,忠勇何須檄;但使天下安,未計遇不期。夜深冰河冷,月下馬蹄急;鷹隼嘯山林,騏驥濺春泥。甲胄凝霜雪,朔風破寒衣;一朝陷敵營,生死懸旦夕;縱驅戎狄去,空餘妻兒泣;勝負或有別,百里同凄凄。古來征戰事,回還壯士稀;俟之千年後,稽古何人憶?興亡多少事,談笑斜陽西。可憐家中嫗,白髮憑誰依?」

完畢,我竟不能自已的淚流不止,環視一干觀者,多有戚戚然者,能體寒微之人疾苦辛勞者,也算是好心腸之人。

趕緊拭淚,公主這才反應過來,聲音似乎也有了變化:「子睿還是有些才氣的……此番戰事艱辛,諸家也都盡忠官家,父皇甚慰,我等也得心安。」

公主親自倒酒並賜下,不過言明飲盡之前需再完詩一首,我倒算是放開了,端著酒盞,似乎都沒有經過思考,彷彿尋了一個韻腳便隨口說道:

「把盞溫晚涼,風過霧凝霜。濁酒醉入夜,何時得歸鄉?」

「不佳,除了換韻,其他甚是敷衍。」公主大人搖頭道。「再得一首,若一首眾人皆言善,便放過你了。」

這倒真不能怪她,因為這首大抵是以前草堂無聊時隨口占來的,不過當時是設想自己躋身官場,在觥籌交錯中思念故鄉的偽作,沒想到今日卻用上了。雖貼切,但著實算不得很好,因當日並未在宦海之中,怎能有真情實感。

「姐姐,算啦!子睿大哥已經做了兩首了,姐姐本說只做一首的。」我記得以前看小公主只是個小女孩子,木木訥訥的,現在心思靈巧了些,尤以善解人意堪多讚賞。若有這樣的妹妹,作兄長的也會很開心的。

「你站哪邊的?」顯然長公主在家也是橫慣了的,竟這樣教訓妹妹,小公主有些委屈,看了我一眼,便是表達愛莫能助,只得繼續留我在砧板上了。說實話,這種姐姐還是能不要就不要了,作嫂嫂我都怕得去了。

不過既然得等,莫若做個人情。「張林!」

此子瞬間即到,按說定是窩在近處某窗縫之間。

「門已破,持我兵器,立於門處,以作護衛。」沒交代他面向何處。但我對看到門檻處一個眼睛滴溜溜亂轉的腦袋,毫不見外。

「但請斟滿。」實在無法,需得借酒力了,可偏道本人酒量上佳,這幾口下去毫無動靜,又不便一次次要酒。

忽聞得背後門口處,秋鸞喚張林讓開道。轉頭只見幾個侍女用步輦抬來一壇酒。當下也不推辭,直接拎於手中,仰脖便飲。引得周圍一片驚呼。

當下喝了半壇,權作解渴,又作借勁。

其他沒什麼感覺,就覺得飽了。儘力壓下一個酒嗝,就覺得鼻子一熱,身體也慢慢輕飄飄起來。我知道勁頭到了。大體上我感覺自己對誰啥話都敢說,但是還能壓住不說,便是我喝得正好。

我甚至能自以為是地裝作和沒喝酒一樣的感覺時候,這就是最好的火候,至少我自己是這麼認為的。

很多人喜歡酒,或許就是這個原因。原本很多你覺得不便說出口,不好意思說出口的話,喝了些酒,你敢說了。其實很多時候,你會發現,其實說出來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甚至早該說出來更好。可當你清醒時,卻又總有諸般禁忌。

春日花開,夏日雨霽,秋日葉落,冬日雪飄,於此四時邀上兩三好友,團窗邊小案,上些陳年醇釀,看窗外種種,談天南地北,確一番難言其妙的滋味。酒至酣處,心胸頓開,凡有過節抑鬱之處,頃刻煙消雲散,實為暢快。

當然喝得酩酊大醉,不知道自己姓字名誰那也不好。總之天下萬物本就有個度,一旦過度便什麼都變得不好了。子曰:過猶不及,便是這個道理了。

我覺得自己還算能掌握這個度,至少當我看著公主還能憋住心裡的這句話:「你這小丫頭片子,居然一直消遣老子。」同時還能意識到最好別再喝的時候,便覺得自己還掌控得住自己,尤其是居然還記得作詩。

我不再忌憚地看著周邊的這些女孩子,她們著實是片美景。這些小姐們自幼定都是受過父母嚴格的教育,眉宇間大多透著一股書卷氣,且不乏靈動之氣。她們或竊竊私語,或微笑靜待。期待之餘,似乎還在思索剛才我的那首詩,其實連我都記不得自己剛才說的什麼辭文。說實話,我反倒在為她們擔心,如果嫁給仲道兄、玉東這樣的還好,如果真的落入諸如門口呆看著裡面的那小子手裡,這一生該如何度過。

坦率的說,我都有點想出門為民除害了。

我還想看看銀鈴,那也是必須的。她總能讓我心情溫暖,不過伊人卻有些拘謹。眼光與我對視不多久,便垂了下來,又需過一會兒才抬起,彷彿勉勵般點點頭。

我或許很輕佻地在廳中漫步,卻沒有人打算打斷我。眼睛漂浮在各處,也沒有人能猜著。

「仲春青青,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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