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天邊 第一百七十四章 禍根

這世上大多數人都認為我少年老成,辦事有魄力而又不乏穩重。當然實際情況是要打些折扣的,而且不同時候折扣還有高低之差,對此只能自我安慰自己終究只是個剛行冠禮的青年,除了從此後不能隨心所欲地落髮剃鬚外,(注一)沒有其他任何變化。我依然容易衝動,這次衝動的後果,當時並沒有什麼體現,於是我便疏忽放過了。若真賦重生,我一定會緘口不言,就當沒看見一般。因為這事真正探究起來,與我和場面上的人似乎並沒有什麼特別大的關聯,但是這並不能妨礙場面上的某個人告訴其他一個他所熟悉的人,然後這個人便考慮到了一個陰謀。只是這事時日久遠,事後我便逐漸淡忘了。

回溯過往,猶記得當年我是多麼憤慨難耐,慷慨激昂。我以為場面上都是自己親近敬愛之人,便沒有多想,只管順著性子發作。

「實言明說,且乞天聽。」熟練地開個稟報的話頭,我將整個事情講了一遍,我甚至講到:「智與王國並無私怨,此為陛下與天下而為之。其人縱使有才,然其掀滔天之禍,使無數百姓蒙難,只因其一己私念,不可姑息之。」

「智不知何人調換此賊,因在鮮卑使節之前不敢表露。但我想此人應在陛下之前。」我環視四周,我甚至懷疑了父親,但是看到父親也在看著老師和孟德兄。

「若此人真有如此之才,卻為難得,殺之豈不可惜。」老師竟如是說,令我大出意外。

「那日賢弟認定之人實為王國收買之死士,後為我等驗明正身之時查出。」孟德兄如是說,聽著合情合理。

父親小拉了一下我的衣襟,似乎有些示意。

但我卻並沒有在意,或許我太年輕了。

「哦,誰驗明的?能否讓我去問明?」其實心中開始將信將疑,但是我還是咄咄逼人地點出了這個關鍵人物。

陛下有些不耐煩了,聽明白過來味便說道:「此事,子睿吾兒自己去查吧。心平氣和點,勿綳著箭瘡。哎,你沒有旨意亂去打仗,這種事情,還要攪合,你們輔政卿處置便是了。」

我跪伏於地:「謝陛下恕兒臣擅領兵之罪,但若得正法亂賊梟首,甘受此不敬之罪。臣本憊懶,銀鈴也素慕清凈,願與妻隱居山林,不再煩擾。但只求現下懲處此賊……」

陛下忽然喊道:「逆子與我上來!」

趕緊低頭不語躬身前趨,行至陛下案前。

就覺耳邊風聲響起,不敢躲閃,就覺背上一陣悶痛,似乎刮著傷口,竟讓我有些吃痛不住的喊出了聲。伏在案前喘息不停,背後火辣辣一陣刺痛,瞬時激出一身冷汗。

陛下似乎有些後悔,竹簡脫手掉落在我的身邊。稍停頓片刻,忽然大喝道:「逆子罪臣,汝以為我大漢俸祿是行商坐賈一般,可以討價還價的么?」

我趕緊認錯,撿起那捲竹簡趕緊放上案面,然後跪伏等待發落。

陛下似乎也消了氣,丟了句「退了,自己去查。」便先離去了。

拜別陛下,三位長輩都過來看我。父親一邊查看我背上傷口,一邊確實有些不高興:「子睿唐突!此事要查明何其容易……出去言明,我們便可下去查辦,有何難處。何須在此擾陛下清凈,而且凈說些什麼亂七八糟的理由,陛下怎能不動怒。」老師孟德兄則只問我背上情況如何。

我硬氣地就地坐起看著三位,一位位長輩的臉看過去。

「孟德兄,此人不可留。有才之人若無德行配之,只會釀成大禍。」我相信我猜得沒錯,此事一定是孟德兄所為。

「此事,你我兄弟下去再說。」孟德兄似乎不願意在朝堂上糾纏,但這句話一說,我相信我猜得沒錯,而且我想他肯定要打算說服我。

「那個絕不是王國,我信銀鈴,我可能會犯錯,但銀鈴都會幫我糾正,而她還沒有錯過。」我堅持補了一句,還「自信」地笑了。

至此,所有錯誤全部無一疏漏地正確完成。

我不想聽孟德兄的勸解,只打算先自己去查。不過我卻沒有走成,正準備離開時,被太監傳來的一道懿旨留住,說皇后宣我入覲。

只能與其他三位長輩告辭,去面見我的義母大人。我心中還在想著,希望坊間的那些傳說她聽不到,否則見面必然尷尬。

當然念著我那位大嘴巴二嫂的囑咐,我很恭敬地稱皇后:「母后在上,兒臣漢越侯智覲見。」

先是一群人退去的腳步聲,靜謐片刻後,忽聽得一聲溫柔關切之聲:「陛下……打你了?」心下暗嘆太監選材也不選些嘴風好點的,這才剛出點小事,皇后便知道了。

「兒臣愚魯,違逆聖意,確是該打。」因為保不齊我這裡的話還會傳到陛下那裡,還是乖乖地承認自己的錯誤比較好。

「別裝乖了,我在後面聽著呢,你在前面那可慷慨激昂得很,在這裡卻裝什麼孝子賢孫。」沒想到皇后也加入偷聽打探情報的斥候這行了,在她沉迷之前,須得勸她該行。

可我還沒有開始說話,皇后卻忽然探前以手掀開我的衣領。遲疑了半晌,良久,只聽得一聲嘆息。那語氣不像是憐憫,倒更像是失望。不知是不是嫌皇上打得不夠重。又靜了一會兒,義母繼續講了起來,那些言語真讓我緊張至極。

「子睿在朝內這麼久,有沒有聽什麼人說過你茹皇姐有一個孿生弟弟。」皇后聲音竟有些顫抖。

我真希望我當時能昏過去,可惜天不遂人願。我才知道,有時候身體太好了真不是一件好事情。

「兒臣……不知。」堂堂大漢皇后竟開始談這種事情,怕已經有些認定我就是她的孩子。此事攤到檯面上,絕不會是件好事。我立刻想到了所有可能性,大部分都是很不好,剩下的則是極不好。

「傻孩子,怪不得會在朝堂前口不擇言。你怎麼會在這裡?你真應該和我那兩個好兒媳婦躲到深山裡。」義母笑了,忽然她語氣一轉,像是要對我忠告:「這裡多危險,你難道一直不知道,一直沒想過么?」

未待我回答,她忽然一抖衣袖,哼出一聲不屑和世故。

「哼哼……兒以為前幾位皇帝為何都無子嗣?先皇三十六歲而崩,可竟無一子半女遺世?皇上這麼多妃嬪,十三歲便當了父親,可這麼多年只有兩個活下來的皇子又是為什麼?」

我承認我一身雞皮疙瘩,背後湧起無盡寒氣。雖然我曾有耳聞,但是沒想到從這個依然擁有美麗動人臉龐的中年女子嘴裡出來,竟讓我開始戰慄。

「那時,你娘只是一個美人,很快便懷上了龍種。」我的心咯噔咯噔地亂跳,從她此句稱呼,我更能感受到面前這個女人是真把我當作她失散已久的親生兒子,只是未能得到我的確證,若我忽然哭著叫娘親,指不定今天就要出大事。

「後宮處處是非,步步陷阱,一步走錯便有危險。宋皇后是個好人,可他們宋家的男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買通了宮內很多太監宮女,都看著我和其他入宮之人,若有胎兒,便想法設法下藥打掉胎兒。幸得我家之人與太醫令交好,詹事為申謝族人,是個忠義之人,才幫著保住了我腹中漢家血脈。當我誕下茹兒之時,我甚至一陣輕鬆。知道我和我的女兒都安全了。覺得我就有一個女兒也挺好。生完茹兒,我極虛弱,只能躺著靜養,過了幾日,忽然感覺不適。太醫令才告訴我說我腹內還有一胎,只因宋家耳目在側,便以葯穩住胎兒。那夜將茹兒放在房中哭泣,我咬著一團黃絹,誕下了一個男嬰……孩子哭了,禁宮中多出一個男孩,時間長了難免被宋家人發現,便被太醫令詹事商議著送出去了。我目送著自己的孩子哭著被送走,卻無能為力,心中還想著終究我兒能保著性命。可沒想到,事情還是敗露了,太醫令坐罪死於獄中,那位詹事也毫無徵兆地死在宮裡。連仗義相助的申公都被送到了北面送死。」

我注意到她說到申謝之族時不用汝族,心下更是忐忑。

「後來,娘聽說——吾那可憐孩兒身子太弱,沒能救活,還是死了。」這位母親以袖掩面,隱隱啜泣片刻,忽然拂袖正色道:「所以娘知道在這裡若不能為後宮之首,便只會被人欺負,連兒子都保不住。」

我甚至能感到她眼中的寒氣。

「所以,我成為了皇后。兒啊,記住不讓別人騎在頭上,就是你自己登到最高。」義母壓低了聲音,以一種輕柔的聲音告訴我。不過和平地驚雷沒有太大區別。

我唯一能做的只是穩住自己,努力保持一種泰然。然後看著她,俯身拜謝。

我不知道我在拜謝什麼。或許感謝她的坦誠,居然和我,一個其實和她毫無血親的小子說這樣的肺腑之言。

她沒有點破,這是我唯一值得慶幸的,我想像不出,她若逼我承認我是她親子時,我該如何處置。

她只是說,若她兒子能如常人般長大,該有和我一樣的歲數。她的兒子哭著離開,卻又哭著來了。

我沒聽懂,但也沒敢問。她卻自己解釋說,她曾見我哭,她一直記得那天,因被父親訓斥,在旁垂淚不已,她便想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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