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天邊 第一百六十八章 陳倉

看到弔橋升起來的一剎那,饒是我自稱急智荊州第一,也不清楚陳倉城裡面的人是怎麼想的。就如在上林苑謀劃那麼多,過來用只能用上幾條一樣——很多情況,你不到地方根本就想不到。但是還是必須先得去想,因為只有想到了那些能用得上的那幾條,真正到要緊的時候才能用得上,而且不會慌亂,我想當時大家沒有異議,一直安靜得跟著我的主要原因應該還是基於此的。

後翻看佩兒手書之《孫子兵法》有云:「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多算勝,少算不勝,而況於無算乎!」其理未出其外也。

不過我還是很多地方沒有想到,比如城內的情況——我原本衷心希望的幫手未作明動,很是沉得住氣;還有對岸的情況——我只指望不要從旁攻擊我們,甚至可以算作「敵人」的米賊居然幫助了我們。

米賊這個我似乎還能想通,畢竟我們偷襲大營,他們沒有來阻撓我們。而我們如此大搖大擺安心撤離,很可能就讓羌人們懷疑其當時在我們背後的那個一直安靜的大營寨,其實就是我們的埋伏。出於對背叛者的仇恨,於是他們攻擊了米賊。而這時子龍兄相時而動,借著被迫反抗的米賊的人數壓住了羌人。

不過陳倉內什麼情況,我就完全不清楚了。

我雖然是個直腸子,有些小孩脾性。但終究不算是個記仇的人,最多算是個好奇的人。後來還多方詢問當時城內情況,很有意思,於是我感覺必須記下這些事情。

據說,當時陳倉城內的情況很平和,城內的老百姓甚至都沒有當我們來,該如何過日子,就如何過日子;軍隊也沒有任何躁動,平日怎麼辦,今日怎麼辦——這就是所謂:無軍令不得妄動。

而作為無軍令即妄動的「英雄人物」——那位張校尉進了陳倉後,也是如此。往常每日戍守巡視城牆之上,吃飯睡覺都在城樓之中,無右扶風鍾大人召見,輕易不下城頭。想來,無軍令皇命便擅動外八軍,還沒有打勝,只落得敗兵進城,這位張大人心中之惶恐可見——城破抑或解圍自己可能都討不了好。幸虧鍾大人對他還頗為感激,也很看重,未待張校尉說明所有情況——想必是羅嗦了許久——鍾大人便直接說將來解圍,條陳述情乃至面聖上奏時必會稟明張校尉之功,有他在便不會讓張校尉被正軍法。如是,張校尉便死心塌地跟著鍾大人,唯鍾大人命為遵。

這是我喜歡粗人的原因,就如同張林那樣,雖然好色但是簡單,看一眼就知道這小子什麼花花腸子。

右扶風鍾大人顯然就很喜歡這個粗人,也很信任他,甚而把城頭的指揮權全權交給了張校尉。這位張大人經過此番兵敗並與鍾大人的交談後,也非常尊重和感激鍾大人,有什麼事情都會先通報鍾大人。

值得一提的是,我和鍾大人的第一個共同點,我們手下目前都有一個姓張的粗人。這兩個姓張的最沒什麼意義卻也最明顯的區別,那位中年老張的侄子都比小張大幾歲。

這位張將軍夢中被我們驚醒,在城頭看了情形,便派他的侄兒去報之鐘大人,然後這位小張將軍就這樣一直在他叔父和鍾大人府第之間來回傳信,一直沒有停歇。

第一次小張將軍報道:水南大營有亂,不明所因,似有人劫羌人營。北岸有人觀望,卻未有人過渭水。

鍾大人總是早醒,那位小張將軍來稟報時,他正在干往常一直乾的事情:在後院亭內一塊石頭上不停寫字,然後用水洗去。

這位右扶風大人全名叫鍾繇,字元常。據說城被圍後,除了日常指揮守城,依然保持日常自身的習慣,其行與其表字到真是貼切。

他的習慣總結起來就是只要有空就練字。按說此舉在這個時節有些不務正業,輕重不分之嫌,況且右扶風后院院牆很矮,雖有士兵巡邏,卻擋不住好事者的視線,也攔不住多嘴者的喉舌,很快城內眾人皆知了。不過此事卻令城內百姓很快安定了下來——鍾大人都如此,吾等何懼?由此可以得出結論,這個鐘大人很得民心,老百姓很是信任他。

不過對於他的鎮定,或稱之過分鎮定,我實在是有些不解,也可以說是佩服。

他醒後也聽到了水南傳來的吵鬧,服侍他起身的僕從們都說應該是官軍來救了,都是莫名的振奮,唯獨他,彷彿一切和他無關,還是繼續去練他的字。

僕從不解,有人詢問,他仍然在寫。只是擦去上石頭上面的字的時候,淡淡說了一句:張將軍必會報來,勿急。

他的亭中燈火搖曳,甚至熄滅了幾次,他亦毫不受擾,手中懸筆於石上,婉轉於一筆一划之間,恰如水流入海之不歇,日月穿梭之無休,毫無拖沓遲疑之狀。

小張將軍趕到的時候,是直接走到後院的。鍾大人這時才停下了筆,待小張將軍稟明,只說了一句話,九個字——相當的簡潔:待天明查清情勢再報!

然後繼續寫他的字。

天亮時分,張將軍迅速報曰:水南不足千人官軍偷襲羌人營寨,獲大勝,寇慌亂聚眾拒於水北,不敢妄動。

這次鍾大人答覆了兩句話,不過只有八個字,更是精鍊:不得妄動,靜待其變!

右扶風鍾大人終於停下了寫字,跟他一起回到中廳,只不過到了中廳後小張將軍徑直離去,鍾大人開始用早飯。

旋即又報:此路官軍雖周身裝備齊整,然冠冕各異,盔甲有別,兵器繁雜,全不似外八軍或附近守軍模樣,無旌旗標識,只由一少年將軍統領。此時,正與北岸羌寇對峙,行邀戰之舉。

鍾大人此時又回到了後院,遲疑了片刻,回覆道:觀其變,勿動,勿急!

然後,他繼續練他的字,只是下筆速度快了很多。

旋即再報:官軍忽向東撤離!羌賊於渭水之上鋪設木板渡過渭水,卻未行追擊官軍,反倒漸漸逼近米賊大營。

鍾大人總算沉思了一陣,也總算讓小張將軍歇了口氣,忽然城外又傳來喊殺聲,鍾大人聽了片刻忽然說道:再探,快!快!再報!

據說鍾大人難得沒有再寫字,只是挽起袖子不停地洗他的石案,小張將軍說耳朵里儘是水沖石案的聲音。

結果這次小張將軍才出門口,卻看到叔父派來的另個人已經氣喘吁吁趕到門口,將情況報於他,小張將軍即刻進去奏報:米賊與羌人戰於一處,米賊之中似混有官軍!

這次鍾大人抖下袖子,只用了一個字,卻用了五次:走,走,走,走,走!

鍾大人上到南城樓里時,北面又傳來喊殺聲。所以可以這麼認為,鍾大人的步子遠不不如他的心思快,或者在穿戴衣冠上花費了太多時間。如果是前一種,這位鍾大人身體十分不好;如果是後一種,這位右扶風有些過於古板。

聽得北城門校尉來人的彙報——鍾大人下了令,這個命令就如我當時見到的一樣,北城門作出一副支援我的樣子,被人追進去,便又縮了回去。

當然這只是我見到的。

整道命令很長,小張將軍說。

我心中大罵,若你就這樣衝出來,這個包圍就破了。現在還害得我揪心,萬望陳倉裡面有一個瓮城。

心神紛亂,手上還不能停,這一腔憤恨便只能發在圍著我的這群羌人身上了。這群羌人雖然勇悍異常,但苦於武器短小,我在馬上,手握鐵槍不停揮舞,一時卻也拿我沒有辦法。我想過他們可能會射箭,但是忽然想到剛才我在高台上拔箭應該被他們看見,而且我這麼孤零零地在他們中間,他們說不定想著射箭不一定對我有用,而且射偏了,或者被我閃過去了,扎的反倒都是自己人。

弔橋雖然吊起,退路被斷,但因為受到城內此舉的鼓舞,不少英雄們卻終究靠攏到我身邊。我還能記得第一個殺過來的是奉先兄,只是快要接近我的時候,他的馬忽然倒地,奉先兄就勢在地上翻滾一圈而起,隨即在我身後揮戟而起,掀翻了幾個羌人,護住了我的背後。

如果是小援這樣的衝到我背後,說不准我還得想著分神照顧他,但是奉先兄立於我的背後,我幾乎就當自己背後靠著一堵牆。奉先兄的到來極大地鼓舞了我,也鼓舞了牛金,我和他不算很熟,只是因為他是老師手下的人,我才特意多關注了點,但是他真是卻玩了命地帶著幾個人衝到了我的身邊。

我卻只來得及在轉過頭來掄槍時,看他和他手下一眼。過了半晌,我才注意到他的頭盔早不知哪裡去;又是半晌,我才看到他右臉上一條滲血的刀痕,還有他半睜的眼睛。

只是耳邊還有他的粗重的喘息,和揮舞大刀時怒吼。

而我甚至都不能感謝他一聲。想說話,卻發現一直咬著牙,嘴巴早僵硬地歸不了原位,最多吼兩聲,卻早說不出話來了。

我一直在用力氣,而且已經打了很久。謝智不是獬豸,我們爺倆的主要區別,我是個人,那位是個畜生——或者尊敬點——神獸。雖然我年輕,體力在我漢人中也算好得出奇的那一類,但我依然會累,更何況我很早就被孤身困於羌人陣中,場面上我始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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