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天邊 第一百五十一章 洛水之濱

中廳四周窗戶都有敞著的,隨著深夜的風吹動,屋內的紗簾幽怨地飄散,如一絲絲水上的不散的霧,涌動著陣陣波濤,不時掩沒這個「他」,「他」有時會攫取一絲吹拂在身邊的簾角,又隨手用力的甩開,欲圖掙脫這擾人的束縛,只是很快這層不散的霧又會繼續悄悄吞噬上來。

見到眼前的情景,我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還是「他」先發現了我,「他」手按劍柄,右手撐著一個酒罈而起,就這樣睜著一雙俏目——只是布滿了血絲,面泛微紅地看著我,注視一番了,抽泣著,卻笑著:「原來子睿……來了,姐姐沒有去迎你……對不住子睿。」

她竟又哭了起來。

往前搖晃晃兩步,彷彿一個趔趄,竟一垂頭搶在我的胸前,就那樣頂在我的胸口,手垂在那裡,還揮動了兩下,整個人弓在我的前面,我知道姐喝醉了,她似乎自己也知道:「子睿,陪姐姐喝酒……不,陪姐姐出去。」

隨即,忽然她來了精神,頭一揚,身子直了起來,掛著眼淚又堆上笑,拉著我的手,徑直走到門口,沖著下面的人便命令牽兩匹馬來。轉身自己卻又灌了一大水囊酒,說道出去慢慢與我一起喝。

看來酒是好東西,三叔的教誨雖然沒有錯,但是現時種種,如果清醒時不能抗之,倒不如用酒宣洩掉一些。只是終究還是要把一切扛起來,僅能在酒後尋求那一會兒的寧靜和暢快。既然姐姐只是需要這樣,我為什麼要阻攔她。其實我本來就沒有任何阻攔的意思,有時候我覺得我早該這樣衝出去了,不顧一切,比如以前在上朝的時候。今天我也有此一想,從父親那邊出來前,我就把那一套峨冠博帶,寬袍大袖都褪了去,只穿了往日在越國穿的常服出來。現下,正好陪琪姐出去,還能避免路上「正好」會碰到的某些人。

只是想到自己曾經的「姐姐」,現在卻是自己的平國夫人,總覺得有些不是滋味,也不知道該稱現下眼前的她什麼更好。想想自己少了個姐姐,上天卻多送一個給我,況且,原本我的「姐姐」便是要嫁孟德的,卻變成我的「親」姐姐嫁於孟德了,這事件當真巧合之極。上天確實有些過於寵溺我。但如果真的想寵溺我,便讓我和銀鈴一生隱居越地山林中做一對平凡的小夫妻就好,卻給我編排這許多事情。

出城按說要困難些,其實到城門前,我一直愁這個事情。但是「趙國長公主」和越侯同時出現,不得不讓城門校尉破一次規矩;還有我的不停致歉,倒讓這個城門校尉感覺受寵若驚。

不過我更是心驚,私下多盤桓了片刻,問那個校尉如何敢稱我姊公主,卻答曰去年臘月底新下的詔,外封之公侯以上之女皆可稱公主,只需前冠國名。伯以下則稱郡主,亦需冠國名及封地名。心下稍安,曾為司隸校尉時便知曉,只皇上女兒可稱公主,劉姓封王便只能叫翁主。其下郡主,縣主都安排甚詳,不允逾次。私底下家裡叫叫沒事,這出去可是得按王法辦的。

這次古制倒是復得徹底,我們大漢當真越走越回去了。若以為此舉真能克複周禮,還能以禮儀制天下,當真幼稚得可笑。

南邊兩里地便是洛水,二人縱馬片刻便到水邊,冬天的洛水依然很寬闊,只是很安靜,潺潺而下,靜謐如女子的細語(注一)。姐姐一路笑個不停,近至水邊,竟繼續驅馬下水去了。

我心裡一緊,拍馬搶上前去,用手抓住她的馬轡頭。

「姐姐並不想死,只是想過得河去。你看前面山勢中斷,有伊水而出,是為龍門,說那裡頗多神奇,想去那裡看看。」她依然笑著看著前面遠處隱隱約約的山麓,臉色全不似酒醉一般,只是這話有些酩酊未醒的感覺。

那日時近上元節,月色還算明亮,姐姐倒真似一個俊美絕倫的美男子了。

「龍門,明日兄弟陪你走上游渡口過去,今日便算了吧?姐姐如何想扮作男子?」我趕緊把話頭轉過,手下也沒有閑著,牽著她的馬便回到了岸上:「不過,姐姐這扮相可俊俏得很,怕全天下的父母看了都想要把女兒嫁你。」

「姐姐真羨慕你……是個男子……」她別過臉去,笑容微斂,輕嘆一聲:「若讓我為一隨便的世間男子,這什麼公主名號我才不稀罕。」

聞得此言,我已有些明白了。但是我還是覺得不好就此事來說,莫若王顧左右而言他,而且罪人不如罪己了。心道:孟德兄,你可欠我一份情了。

「小弟不到二十,也娶了兩個妻,雖然心中感覺難受,我卻沒有辦法。只知道我須得去娶,娶回來卻不知道如何對待,我也該死得很。」我心下黯然:「孟德兄三十多了,早已娶妻,有個娃也不算稀奇,姐姐如果不願嫁過去與她人共侍一夫,我便再去找孟德說說,我也不是什麼好東西,過去給罵也是應該的,噹噹混蛋,也就當作兄弟的一種義務了。」

「傻兄弟,你說什麼呢?」姐姐還是笑了,我卻有些不理解:「還有,你如何還未到二十,我算著你該二十了,上次你到我們家不是……已經十九了。」

「那時不是嫌自己歲數小,都用虛歲,可自從當了越侯,卻要按實歲算了,我臘月生人,出生便一歲,沒有幾日便兩歲了,以前都是過一年漲一歲,現在卻要慶生一次漲一歲了。所以,我這就要過兩年十九歲光陰了。」忽然想到太史令朱大人說我二十時有大噩之事,卻不知道是算我今年還是明年了,心中不免一緊,不過想想自己自斷掌紋兩次,估計只有天知道以後會出什麼事情了,或許連天都不知道了。

姐姐笑了,言及十九歲便過兩年,那不知道你的冠禮何時能辦。想想笑笑,笑聲中似乎透著心情也忽然好了起來。

「那姐姐對這事如何看的?」我陪著小心問道,趁著她現在還算開心,趕緊回到原來的問題上。

姐姐應該是喝得有點高,自出來後便經常笑個不停,全不如往日在家中見到的有些正經的,以及和孟德兄在一起時的微微羞澀了,笑的聲音也比以前有點大,讓我有些不放心的四周看。

按說上元節這幾日在洛陽外面該不會有什麼事情,畢竟天子腳下,還碰上過年這段時日,有什麼盜匪山賊也該安心在家中寨里過點消停日子才對。

何況城外還有巡邏的隊伍,月色不錯,看到水邊有二人形跡可疑,自然要過來盤查了一下,顯然,他們也立刻就走了。

奇怪,他們也喜歡尊我為平安風雲侯,看來這個名號的名氣要遠大于越侯。自己想想也是,當平安風雲侯時候出的那些事當真契合我這封號中風雲二字,只是和平安扯不上任何關係,雖然我的兩位夫人的誥命封號湊在一起便是平安,上闔也曾更名平安,除此兩樣,什麼都稱不上這兩個字。

姐姐等那些巡邏的馬蹄聲慢慢遠去,才幽幽提到:「心屬之,亦戀之,卻難堪之。」

我自然知道什麼事情讓姐姐難堪,來之前在潭中便知道了。這丁氏一族也不知道有什麼本事,把孟德兄的父親說服,不先忙著操辦趙國長公主和他家兒子的婚事,卻把丁氏先迎了進來。孰輕孰重,這老爺子心中怎麼都沒有計較。

「孟德兄卻如何說的?」我想孟德兄該給姐姐個說法。

「他說兒自幼喪母,丁氏視若己出,且此兒已十歲有餘,不便以我做母。故納而為長兒之母也。」

丁氏本為冀州大戶,族內人才濟濟,在幾大諸侯中都有為官者。孟德十幾歲的時候便有一個妻子,比孟德兄還大著幾歲,這倒是正常的事情。可惜早年亡故,遺有一子。自後,孟德兄一直忙於各種官場事務,一時並未續弦。這丁氏本為冀州大戶,族內人才濟濟,在幾大諸侯中都有為官者。卻偏有一女一直照顧著此兒,只當作婢女乳母一般,其子與其甚厚,曹老爺子〔曹嵩——作者注〕也不能算作薄情寡義之人,丁氏族中長者一提這事,曹老爺子便答應了。

這番說來,聽著話語,顯然姐姐並不以此為忤,但姐姐這表象卻又不是能釋懷的。

「姐姐憂心何事?」

伊人長嘆一聲,仰著俏臉,看著明月。這日月近圓輪,只少有缺憾,不過環繞月外有層光圈〔月暈——作者注〕,還挺好看的,若不是得好好勸慰姐姐,說不准我還會躺在草地上,慢慢欣賞。

「孟德多情,恐不能專,不知何時移情,若之奈何?他人若何,琪不能管,若我為男子,當與自己的心愛之人共守一生,其中如何能插進她人,便如我們父母那般。」這番後面半句很是有些豪氣,眼睛又看向我,我本有愧,這番看得聽得我羞愧難當,讓我只得低下頭去。

「別不好意思,聽母親說了,那日在廣信晚宴上的光景,我覺得你真的很可愛,手足無措,傻乎乎的,你不知道世間多少男子以此為福么?」姐姐忽然又帶上了笑。

「弟實不知福從何來也?」我這說的是實話,只能帶上苦笑。

「那你且與我從實招來!」姐姐笑聲立止,語氣亦忽然一變,變得極為鋒利,卻也岔開了前面那些讓我難堪的話:「你與銀鈴,佩姊姊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覺得其中莫大隱情。絕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