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天邊 第一百三十三章 出山

宿營的地方是一片坡上的平地,似乎曾被開墾,有些地方甚至有依稀畎壟的痕迹,不過已經不再有上面的農夫和稼穡,而成了一百多個戰士臨時的居所。這裡林木也比其他地方稀疏了許多,不過夏日這些樹木作為我們的遮蔽已經足夠了。我們直到還有幾十步時,才能看到我們的戰士正三三兩兩地在火邊吃飯。而在此之前,除了聽到聲響,和樹葉間閃爍不定的火光,我們什麼都看不見。

那邊沒有了我身邊的這桿少年謀臣戰將,這個被大家稱為老趙的「兵頭」在士兵中就顯得非常顯眼了,一個人站在火堆旁和坐在那裡吃著東西的士兵們說著什麼,從容不迫,氣定安閑,自有一份風度氣魄,像是個能做大事的人。似乎有人告訴他我們來了,他便把臉轉了過來。

很快我就看清了這個老趙的樣子,果然如同他們所描述,一張標準的老實人面孔,這種臉孔是那種你即便讓他去砍石頭他都問為什麼而立刻去乾的感覺,這和他身上散發的感覺截然不同。他看著我,先行了個禮,然後笑了笑,笑得很是燦爛,不知道他是不是從我的臉上看到了自己的遷升。

而我確實打算把他由「兵頭」升為「將尾」。

片刻後我又看到了那個被扣住的人,這人倒是張標準木瓜臉,而且是那種收得晚了表面被曬得很皺巴的那種,毫無表情,沒有驚慌,沒有恐懼。此人若是學堂里的夫子,毫無疑問必是古板地令人髮指的那種或者壞得冒煙的那種。老趙沒讓人捆他,只是幾個也許以前是黃巾軍的士兵,正圍著和他說話,像是控制著他,但場面上並沒有對他似乎有恐嚇的意味,倒似老鄉間的敘話;更奇怪地是,似乎是這個木瓜臉大叔在詢問他人,只是聽完別人的回答,他依然毫無表情。

這個人一看就覺得是個讀書人,那種在他已經老去而且有些萎靡不振的身體中有一種特殊的「氣」是沒有辦法掩蓋的。或許我們可以稱之為所謂「氣質」〔這個詞出得晚,現在現創了——作者注〕:即氣之質也,氣發於心,而心從於意,其為質者,稟性也,縱歲月彌久亦難更改也。

我先問了一下那幾個和他聊天的士兵,他們是以前黃巾軍的,而且都是青州人。如果沒錯,這個規範青州產木瓜的臉型的大伯,定是個青州古板且冒煙的先生。

「你是誰?」我們幾個把他圍住,我看了一下大家,開始發問。

「一個山裡人。」他依然一點都不害怕,很是坦然,我真的不相信一個普通山裡人見了我們這個陣仗會這般鎮靜。所以,我很擔心這是個……刁滑的……山裡人,與此同時我也覺得自己的想像力和表達能力有些問題。

「山裡人?」我笑了,笑得很燦爛。

「是啊!」他也笑了,笑得很賣力。

原本我也沒指望能從他這裡問出什麼,但是這樣把他放了確有心有不甘,只是忽然我在他領口看到了裡面的東西,讓我忽然感覺這個。

「不錯的蜀錦,雖然是老貨,但是帛品很高啊。」我笑得更燦爛。

「路邊撿的,幾天沒人要,它好歹也是件衣服,我就穿了。」他也笑得更賣力。

「在哪兒撿的?」我的臉就這麼保持笑容,感覺有些累。

「早了去了,誰還記得?」不知道他怎麼還能這麼從容。

忽然,我決定碰一碰運氣,原因雖然是因為自己的身世,但卻挑起宋的一樁回憶。

「這位先生,以前是當官的,是不是因為十年前的亂事到此處啊?」我已經開始確信這個人很可能和黨錮之禍有些關係,但是我這問話,回頭想想似乎有些操之過急,不過,由於宋的加入,這個疏忽變得不太重要了。

「哎呦,官大爺和我無關,我和官大爺無礙。」他甚而能流露出一種痞氣,著實不簡單。

「張儉叔父?」忽然宋的聲音響起,卻到後面慢慢小了下來。

那個人臉色忽變,臉上皺紋涌動竟要彈出些老皮老肉來似的,不過旋即恢複面色平靜;但眼睛還是不自覺地從我的身上離開轉到了我後面的那個瘦弱書生身上,其中閃爍不懂,定是在思索打量著什麼。

「小兄弟怕是認錯了吧?」他語氣難得緩和了很多。

「叔父是山陽督郵張儉大人!」宋忽然一口咬定。聽完兩人這幾句,再一見此情景,就是我也能認定他一定是張儉,否則,經由一個陌生人提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陌生人姓名,又怎會失態如此。

「你是?」

「叔父十五年前曾到我家暫避,那時侄兒雖年幼無知,卻也依稀記得叔父模樣,何況家父常對兒言,作人須學叔父那樣,故而印象深刻。」

這個被認定為張儉的大叔似乎稍稍有了些印象,微微點頭,但還是不確定地問他,不過卻是指著我:「請問這位是……」

「叔父請與侄兒過來!」宋忽然很是神秘,把張儉拖到沒人的地方說話,倒把我們都晾在了一邊。只留這裡一種兄弟,大眼瞪小眼,不知道怎麼回事。

「大夥歇歇吧,」我決定作為頭領得有個比較好的解釋和處理方法:「人家是故人,咱們就不便打擾了,各干各的去吧。」

說完大家也算識趣,見沒自己什麼事,也都各干各的,基本都是在準備吃飯了。

而我顯然無法把自己的注意力回到鍋灶前,而是不自然地朝那邊望了過去。

看來文人之間總有說不完的話,但是他們講了好長一會兒。我說這話時,顯然我把自己歸入武夫的行列,但是如果把我和鄂煥、小南歸於一類,顯然又是不妥當的。拋下這些無聊的念頭,努力回憶,我似乎有聽說過張儉這個名字,而且定是和黨錮之禍有關,他與父親或許是同樣的人,可具體他干過什麼,我就不清楚了。原本在學堂,老師對這種事情也很是避諱,大夥也沒什麼人經常談這個,至少和談襄陽美女的次數差很多,甚至沒有談銀鈴的次數多;只是大赦黨人詔書一下,才開始多談的,即便這樣,還是沒有超過談論女人的時間。想到這裡,這張木瓜臉似乎眼看著就變成圓潤些的冬瓜臉了,而那些皺紋也瞅著顯得慈祥了不少。而他應該的形象也很快在我腦海中成了雖嚴格卻也慈祥,平素說話溫和,不緊不慢的老夫子了。

其實是他的臉確實開始有了笑意,而且期間不斷看我,讓我頗不自在。我抹了抹臉,確信沒有什麼雜物;摸了摸頭髮,著實一切正常,只是好像頭髮又長了,掰掰手指頭離明孜之戰已經有些時日了。現在想起當時那一戰,已經能夠相對平靜地承受那份感受,只是心中時不時還會抽一下,只因為那一幕幕在眼前還是會不時閃過。

「大哥,叔父請您過去一下。」宋忽然過來打斷了我的思緒,我也趕緊站起來,和他相請,快步走了過去。

而他則將我打量了好幾遍:「未想孟博先生之子,竟是如此巍然挺拔的少年英雄。」

「先生如何知道我是我父之子?」當時驚了,竟說了這麼句廢話,不過還好誰都沒有聽出來,或者說都理解我的意思。

「咦,自然是宋賢侄告知我的呀?」張大叔倒是一臉坦然,竟然還帶著驚奇。

這讓我立刻轉向宋玉東,我清楚地記得當天沒有他的參與,因為父親並為昭雪,我也沒有敢告知所有人,他立刻意識到這個問題,所以他先解釋給我聽。

「雪林與我交厚,他知我為你謀劃,義同生死,一日酒後他便告訴我了。」我懷疑是酒後失言,不過告訴他倒也無妨,但田緘這壞蛋這樣大嘴巴著實不應該,可想到這裡才發現,我倒有日子沒見他了。

「當時還有誰知道?」

「就我們兩個人。」我雖然有些擔心,但是看著他的樣子,還是算了。

「張叔父,非智不願別人知曉。」我決定帶上為長輩作揖的所有恭敬與這位大人敘話:「只因黃巾之亂後,上頒書大赦黨人,為眾洗刷冤情,我父未給昭雪,故隱而不發,不願為他人所知。」

「噢,竟如此?那李膺、杜密兩位大人可有?」他對父親的事情自是有些不解,但是還是立刻追問這兩個當年最有名的「黨人」。

「已為其天下正名,上擬為兩位大人各定謚為念。」我這個還算清楚。

「這是正理,終究有這一天,沒想到,終於能讓我等到這一天,當年我四處流浪有五年之久,天天便是盼上為我等洗雪沉冤,最後遁入這山中,心都冷了。沒想到……好……好……好。」他的眼睛竟濕潤了,但他根本沒有關心自己是否已得清白,我想他可能認為自己的一切無所謂,公道自在人心。

「卻不知道怎麼回事?」他有些激動不已,「孟博先生怎麼未得昭雪?」

「無妨無妨,叔父亦云公道自在人心,智雖鄙,也明些事理,叔父無需掛懷了。」我拱手相謝。

「若有這份心胸,便是一條好漢。」他竟故意下力錘了我胸口一下,我自巋然不動,惹得他又是叫好:「好小夥子,若孟博公在,必以汝為榮。」

只是他可能覺得我太像武人,上下仔細打量我,還是有些不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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