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銘記與遺忘

1945年12月3日的清晨,我醒來的時候他正在拉開窗帘。

陽光從結了冰花的玻璃外面透進來,照在這個男人的身上,華麗的頭髮閃亮著最耀眼的光彩,赤裸的上身被勾勒出金黃色的線條,沿著起伏的肌肉形成一幅異常迷人的圖畫。

「早安。」他笑著向我問好。

「去穿件衣服,羅斯托克。」我對他說,「天氣很冷,你會著涼的。」

「好的。」他說著,卻走到床前俯下身子,在我額頭吻了一下,「腰疼嗎,需不需要我幫你揉一下。」

我的臉上有點發熱:「謝謝。不過你還是快回你的房間比較好,雅克馬上就會來為我送咖啡的。」

「哦,好吧。」他淡淡地答應了一聲就離開了床邊,伸手拿過自己的睡衣,打開側門走近了隔壁的房間。當我聽到門鎖放下的喀嚓聲時,明顯地鬆了一口氣,同時開始厭惡起自己的懦弱和虛偽。

是的,就是這樣,我們是在一起了。可這僅僅限制在只有我和他兩個人的時候,因為我知道這件事對其他人而言意味著什麼。羅斯托克是個德國人,並且曾經是一名納粹,而我則是接受過無數嘉獎的法國抵抗英雄——命運的安排還真是奇妙啊!

那個剛剛結束戰俘生活的男人似乎很明白我們之間尷尬的關係,他現在成為了我的秘書,因此一天之中真正轉變成另一個親密角色的時間往往只有短短的幾小時,我不得不佩服他那種媲美職業演員的演技;但我知道,這對他而言並不是件愉快的事。

八點的時候雅克準時為我送來了咖啡和報紙,我洗漱之後問他調音師來了沒有。因為很久沒碰,我那台鋼琴走音走得太厲害了。

「大概快到了,大人。」花白頭髮的管家告訴我,「鎮上的郵差賽西爾·波里維會去車站接他的。」

「很好。」我打開報紙,瀏覽了一遍,顯眼的位置登載著一些新的判決,都是某個藏匿的法奸被逮捕、槍斃,我的胃部有些不舒服——在戰爭勝利後的這段時間裡,法國人的仇恨和報復達到了空前高漲的程度,百姓對侵略者的憎恨充分地體現在對待這些叛國者的嚴厲態度上。我看了看緊鎖的側門,突然有點擔心。

「科羅拉德先生在哪裡?」我問雅克——這是羅斯托克原來的名字,他已經拋棄了馮·波特曼這個姓氏。

「他已經去餐廳了,大人。」

「是嗎?請他不必等我,先用早餐吧。」

「好的,大人。」

我咽下有些苦味的黑咖啡,嘆了口氣。

羅斯托克很聰明,這是我一直以來對他的評價,他學東西非常快,從軍人到私人秘書的角色轉變對他來說毫不費力,他懂得在戰後的法國應該怎麼收斂和隱藏自己:盡量少出門,對待每個人都生疏而有禮,不談論自己的過去,對德國的特產裝糊塗。可他漂亮的金髮、湛藍的眼睛還有矯健的體態都與高盧人是那麼不同,而且……儘管如此低調,他仍然會吸引一些人的目光。我告訴別人他是我的奧地利朋友,在戰爭中受了傷,所以才來到我這裡。或許是他左腮和脖子上的傷痕證明了我的話,雖然有人疑心,可他們不會對我這個地下抵抗英雄不敬。幾個月下來,羅斯托克的彬彬有禮反而還吸引了一些女士。

我很難想像從前那個冷酷精明、驕橫飛揚的人會小心翼翼地重新學習生活和與人相處,但事實上他確實在這樣做,只因為他想留在我身邊。

「在這個世界上我除了你已經一無所有。」在我們擁抱的那個晚上他這樣對我說,並且告訴我他已經扔掉了「那個男人」的姓氏,「我可以忍受極端的貧窮,因為此時我已經得到了一切。」

這句話讓我最後放下了所有的堅持……

可惜生活並不是像把糖放進嘴裡那麼簡單,只要閉合起來就能感覺到甜蜜。

當我走到餐廳的時候秘書先生正坐在桌子旁邊讀著一份報紙,面前放著吃了一半的三明治和一杯牛奶。他穿著雪白的襯衫,藏青色的西裝背心勒出上身優美的輪廓,我覺得這比他原來穿著軍裝的樣子更加英俊。在看到我的時候,他折起報紙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

「早安。」

「早安。」我在他身旁坐下,對他說,「聽說巴黎的房產已經轉租出去了,今天和我去鎮上的事務所把代辦手續處理一下吧。」

他的眼神里有些意外:「我也去?沒那個必要吧。」他是不想過多地出現在其他人面前,這我知道,可是……

「你老呆在這裡不悶嗎?再說我討厭開車。」

他愣了一下,隨即低下頭說「好的」,可我分明看到他眼角泄露的笑意,我的臉突然莫名其妙地又有點發熱了。

大約九點鐘左右的時候雅克來到書房告訴我我等的人來了。

憨厚的鄉下郵差和那位從巴黎請來的調音師坐在客廳里,我把手上的財產清理冊交給了羅斯托克,然後請他帶那位郵差去餐廳休息,自己則領著調音師去琴房。不過就在我介紹我這位新任的秘書時,我很奇怪地發現調音師的眼睛裡閃過了一絲驚訝和迷惑,但立刻又歸於沉寂。

安排好了莊園里的事情以後我和羅斯托克終於能出門了。那輛新買的雷諾牌小轎車在鄉間的公路上行駛時,我突然覺得心情也變得很好,彷彿早上某些暗淡的影子在不知不覺中被壓到了最底層。大概是因為今天的天氣出乎意料地晴朗,而空氣中也沒有了隱隱約約的硝煙味兒,所以雖然是冬天,卻已經如同了初春般可愛了。

我想到幾天前的對話,轉頭問那個握著方向盤的男人:「羅斯托克,你想要什麼樣的聖誕樹?」

「恩?」他的思維顯然沒有與我同步。

我耐心地告訴他前幾天我們在書房時我曾經問他該準備什麼樣的聖誕節必需品。他用藍寶石一樣的眼睛望著我,然後輕輕地笑了:「說真的,夏爾特,我可從來沒有過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聖誕節。小時侯母親沒這樣的心思,她寧願把錢留下來買酒;到了那個男人的房子里以後,他似乎更願意讓我們在聖誕節的時候跟他一起唱點兒讚美詩或者無聊的軍歌,吃了晚餐就把大家趕回房間做祈禱,所以我一點也不明白12月24日晚上到底得做什麼。」

他的語氣是那麼平淡,可我的心頭卻很不舒服,我問他有沒有收到過聖誕禮物。

「有啊,母親曾經給我買過巧克力,很小,不過非常好吃。那個男人也送給我幾本書,諸如《我的奮鬥》一類的,我從來沒看完過,此外就是一些亂七八糟的女人給的東西。真有意思,某一次還有位小姐居然把自己送上門來了。」他咯咯地笑起來,好象挺得意。

我也忍不住彎起了嘴角:「既然這樣,就由我來教你怎麼樣過聖誕節吧,我會送你一份真正的聖誕禮物。」

他轉頭看了看我,沉默了片刻,回答到:「好啊,我非常期待。」

抵達默倫附近的這個小鎮時還沒到中午,我在迦納先生的事務所里處理了巴黎轉過來的房屋轉租合同,然後決定和羅斯托克到一家出售聖誕節禮品的小店去看看。我們商量好要自己動手砍一棵杉樹或者柏樹,然後由我來教這個沒感覺過節日氣氛的男人怎麼打扮它。

就在我們拐過鎮中心東邊的街角時,一陣嘈雜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兩個冒失的男孩子飛快地跑過來,差點撞到我身上。羅斯托克一把扶住我,問到:「發生什麼事了?」

「抓到一個納粹婊子!」大點兒的孩子興奮地叫到,「看,看!他們過來了!」

我抬頭順著他指的方向望過去,只見一大群人拽著一個年輕女子朝這邊過來了,他們大聲叫罵著,推搡著她,每個人臉上都充滿了憤怒和憎恨,還有蔑視。我看著那個一直在哭喊的女人,她很年輕,很漂亮,但是臉上卻是一片絕望的神情,亞麻色的長髮被一個中年婦女抓在手裡,兩個男人拖著她的手臂朝鎮中心的噴泉走去。

我的心緊了,因為我清楚接下來他們會對她做什麼。

這群人把那女子拖到噴泉周圍,讓她跪在地上,兩個男人撕開她的衣服,把她的頭按下去,幾個女人用剪刀把她漂亮的長髮一簇一簇地鉸下來。周圍的路人漸漸圍攏過來,這個場面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他們用冷漠和譏諷的眼光看著這一切,咒罵和譏諷像潮水一樣泛起來,包圍了這個女人。

是啊,他們有權力憤怒,在整整五年的時光里他們經歷了難以描述的恐怖,眼看著侵略者在自己的家園裡踐踏一切,忍受著屈辱在冰冷的槍口下小心翼翼地生活。他們見到過親人和朋友因為反抗而被捕、被殺,被送進集中營,他們也艱難地穿著木鞋、裹著粗布衣服度過那些物資短缺的日子,所以他們憎恨德國人,憎恨那些跟德國兵上床的女人,不管她們是為了找個靠山還是因為……她們愛上了敵人。在法國解放後我已經很多次看到那些投靠德國人的法奸被槍決,而通敵的女人則被剃光頭髮,趕出城市和村鎮。

即使有多麼正當的理由,人類的報復都是一種極其可怕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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