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或許是有些瘋狂,但是卻沒有辦法停下來。

我把自己投入了一場賭博,而籌碼是包括了五條生命以外更多的東西。我在刀尖上的舞蹈越來越絢爛了,我沒辦法控制內心的變得愈加茁壯的蔓藤,或許它最終會把我拉到不可知的未來,我卻不打算放手。

因為現在的波特曼少校在我的眼睛裡像一幅看不懂的現代派油畫,眾多的色彩把他弄得有些奇怪。當那個殘忍的劊子手在我的面前逐漸轉過身時,我驚訝地發現他那邊的臉居然千創百孔……這樣我便不能把他簡單地毀掉,更何況從他身上我還有些急需探聽的事情。

於是在五天以後,我生平第一次向自己最恨的人發出了邀請。

「或許您願意在白天和我到蒙瑪特高地上去喝杯咖啡,少校。」我在電話中跟他說,「這比夜晚更有情調,您能把這當作一次必要的『回禮』嗎?」

他在那頭低聲笑了,口氣中帶著往常的揶揄:「您的邀請方式還真不客氣,伯爵大人。看來我沒道理不去咯?」

「那麼明天下午三點,我會在『風信子』那兒等你。」

「一定準時到。」

初冬的空氣中已經有了迫人的寒流,加上不景氣的世情,即使在白天這一排精緻的咖啡館也是冷冷清清的。客人們大部分呆在室內,所以臨街的露天座椅上空著許多位子,一眼望過去沒幾個人。

我獨自在「風信子」外面品嘗著比以前苦澀了很多的咖啡,熟識的老闆有些內疚地對我說:「糖和牛奶都非常短缺,伯爵大人,您也明白……」

我寬容地向一臉歉意的中年男人笑了笑,告訴他這沒什麼,我覺得很可口。戰爭的惡果一貫是由人民來承擔的,但無論如何也必須堅韌地活下去。在一年前我或許根本沒有想到生活圈子以外的東西,甚至曾經調侃過法國人的膚淺和過分浪漫,對可現在我發現自己的同胞其實遠比我想像得要堅強和可愛。

我婉言拒絕了老闆「入內就坐」的邀請,因為我害怕那個人如果穿著一身德國軍服出現的話會在人群中製造出驚人的效果;可能連我背上都會被鄙視和痛恨的目光燒出個洞吧。

所以當我遠遠看見他那身樸素的便服時,隱隱約約有些高興。

「剛好三點,一分不差。」我打開懷錶,「德國人果然很守時。」

「哦,這是個好習慣。」波特曼少校在我對面坐下來,叫了一杯不加糖的黑咖啡。

他破天荒地沒戴帽子,任那頭金髮蓬鬆地垂落在額角,身上也只是簡單地套上了暗青色的西裝和白色的長褲,除了襯衫領口露出的花色方巾,幾乎沒有一點顯眼的地方。可我知道即使如此仍有些女士用曖昧的目光注視著他,這個人就像個發光體,不管怎樣都會讓人注目。

而波特曼少校看著我的神情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似的那麼自然,彷彿幾天前深夜裡的突然來訪是我的幻覺。

「能接到您的邀請還真是榮幸啊,伯爵先生,能告訴我您打算和我談什麼嗎?」他倒是非常直接。

我微微坐正了身子:「您還記得四天前說過的話嗎?」

「酒精不是個好東西,我象是說了不少話。」

「你說,害死瑪瑞莎的人不是你……」

他慢慢地從口袋裡掏出了煙,點燃。

「別告訴我你忘了,」我覺得有必要提醒他,「在送我到家的時候,你親口告訴我的。」

「對。」他承認了,但是眼睛裡卻滲出了一點點狡黠的光彩,「不過,伯爵大人,我從來就沒有做過這件狠毒的事,是您一口咬定我是兇手啊!」

「我在瑪瑞莎身上發現了你的頭髮!她緊緊地攥在手裡!」

「那又怎麼樣?世界上只有我一個人是金髮嗎?」

「但在世界上和我有過不快的金髮男人只有你一個,更何況你從來沒有辯白過!」

「您在那樣的狀態下會相信我說的嗎?」

心臟因為他的話突然膨脹起來,我提高聲音:「你保證過會救出瑪瑞莎,你有這個能力!在看守所里誰敢對一個少校特別關注的犯人下手!能傷害她的,除了你還有誰?」

少校的臉色有些難看,彷彿要發怒,但是卻硬生生地忍了下來,柔軟的煙捲在指間扭曲成三段。

「真是嚴厲的審判啊,伯爵大人。」他把煙扔在地上,「這麼說您到底還是不相信我。」

「如果不相信你,我們還有可能坐在這兒嗎?」

「那麼您到底要怎麼樣?」

我掏出紙幣壓在杯子底下:「願意和我走走嗎?」

穿過了喬治五世路和巴塞諾路,又從加里略路、上林苑和普里斯堡路慢慢走到了星星廣場。我和波特曼少校平靜而剋制地閑談著,因為某些顧慮我們都不可能把對方當成一個合適的溝通對象,但是也比以前圓滑了不少。

身邊這個男人重新戴上面具以後變得更加難以對付,我想要知道的答案並沒如我所希望地那樣從他嘴裡吐出來。他就像一個高明的魔術師,靈巧地運用著語言的工具來抵擋我一個個盤問,把真相藏進背後的帽子里。而我和他好像隨時都處在一種較量中,甚至包括每個眼神與動作。

而唯一例外的就是在一個小小的街心公園門口,幾個扮「騎兵」的男孩子讓我們不約而同地轉過臉,他們的笑聲是秋風中最歡樂的旋律,令人感到愉快。

「真是讓人懷念的遊戲啊,」少校微笑著說,「我也曾經是個好『騎兵』呢!您大概沒有這樣的經歷吧,伯爵大人,您的身份可不允許您和在大街上和野小子廝混。」

「哦,只是玩耍的地點不一樣罷了。」我聽得出他的口氣里還是有淡淡的嘲諷,「童年時我也有過很多夥伴,否則我會變成一個孤僻的小孩兒。我的父母很清楚一個人孩提時代的經歷會影響他一生的性格。」

少校沒說話,只是挑了挑眉——聰明的他當然聽得出我的弦外之音。

就在我們互相較勁的時候,一個不起眼的黑影從一列半高的小柏樹後面沖了出來,撞在我身上。我感到自己的口袋動了一下,接著那個黑影就快地跑過了馬路。

「糟糕!」我掏了掏錢包,果然不見了。

「嘿,站住!」我情急之下拔腿就追,身邊的波特曼少校還來不及阻攔,我已經到了馬路的那頭,緊緊盯上了那傢伙。

避開稀稀拉拉的行人,戴著一頂舊氈帽的小偷在狹窄的巷子里鑽來鑽去,像只靈活的老鼠,跟在後面的波特曼少校一直在叫我的名字,可我沒空理他,一直向前跑。大約五分鐘後,那小個子拐進了一個靜悄悄的轉角。

他背貼著牆,直喘粗氣,望著我露出微笑。我額角上的汗水打濕了頭髮,卻顧不上擦,只是把身子盡量縮在轉角邊緣,掏出了手槍。

熟悉的呼喚以及腳步聲越來越近,當那張英俊的面孔出現在我眼前的時候,我分秒不差地把槍指在了他的頭上。

「別動,少校。」

一時間,寂靜的小巷裡只能聽見我們三個人的呼吸聲在灰紅色的牆壁中間散開。波特曼少校的面部表情由意外慢慢地轉為鎮定,接著笑了:

「真沒想到您也能用這樣的手段,伯爵大人。」

「沒辦法,對付你得多動腦子。」

「如果我不追上來呢?」

「你覺得當時你能站在那裡等我回去嗎?」

他偏了偏頭,誠實地做出了否定的回答。

「很好,少校。那麼現在得委屈您一會兒了。」

我用槍柄使勁砸在他的後腦勺上。

這是我與波特曼少校認識以來最有利的一次相處,我處於絕對的優勢。雖然他看起來還是充滿了危險性,但我知道他明白自己現在的處境——雙手都被手銬銬在椅子背後,眼睛上還蒙著布條兒,被房間里的三把手槍指著——怎麼看他都不會做傻事。

我朝弗郎索瓦點點頭,他走上前解開了綁在俘虜眼睛上的東西。

「感覺如何,少校?」

「哦,糟透了。」他懶懶地動了動脖子,「我的頭痛得要死!原來彈鋼琴的人也有怎麼大的勁啊。」

「抱歉。」我乾巴巴地說,「因為您很危險,我害怕您會傷人。」

「我可以把這句話當成是恭維嗎?」

「我不想跟您耍嘴皮子。」他果然是個難纏的傢伙,「您應該多為自己的安全擔心才對。」

「我猜您不是要槍斃我吧,否則剛才已經有足夠的時間了。」

「您很聰明。」我坦率地承認了這一點,「我們可不像你們那樣先成立一個虛偽的『袋鼠法庭』再來殺人。我們不殺您,是相信您能在這兒做個明智的選擇。」

「我願意聽得更詳細些。」

他的口氣像是在和我聊鄰居的花園,漫不經心的。弗郎索瓦和戴西露出了很懷疑的表情,彷彿對我的提議擔心。

「好的。」我在他面前坐下來,「你在黨衛隊分部中擔任什麼職務,少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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