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得像絕望的人的眼睛,但即使在這可怕的穹隆下,波特曼少校的金髮依舊美麗得耀眼。
他向我微笑著,沒對我不友好的問話感到不悅:「我可沒什麼惡意,伯爵大人,您別緊張啊。今天晚上空氣不錯,我只是想找人陪陪我罷了。」
我冷冷地哼了一聲,穿好外套,一言不發地上了車:我可沒指望能靠口頭上的拒絕簡單地打發他走,讓他無聊的興趣得到滿足也不是不行,可我卻得犧牲一個難得的寧靜的夜晚。
年輕的軍官對我的配合似乎很高興,他把煙頭踩熄,靈巧地鑽進駕駛座發動了汽車,於是身後屋子裡那柔和的燈光便漸漸縮小,終於不見了。
街上的行人少得可憐,偶爾有些女人瑟縮著流連在人行道上,『問候』著擦肩而過的男人,她們的高跟鞋在石板上敲出脆弱的聲響。旁邊不時還可以看到背著槍巡邏的德國士兵,整齊有力的皮靴聲遠遠得傳出去,讓人膽戰心驚。昏暗的路燈在夜晚的霧氣中很慘淡,一排排地延伸到遠處,我開著車窗,讓風灌進來。
入秋的寒氣刮在臉上已經開始不好受了,波特曼少校沖我偏了偏頭,帶著責怪的意思:「我不知道您願意嘗嘗著涼的滋味,伯爵大人,可拜託不要拉上我。」
「您比自己想像的要強壯多了,少校。」我沒好氣地把玻璃搖上去。
他笑起來:「哦,看起來您的心情很糟糕啊。」
「那您認為我應該用什麼樣的心情來『享受』這次意外的活動呢?」
半夜被人拉出來在大街上閑逛還會很愉快嗎?我不認為我有必要給他好臉色,並且應該讓他知道我的想法。
不過令我意外的是,少校並沒像以前那樣靈牙利齒地反擊回來。他看了我一眼,稍稍翹起了嘴角,把全副注意力放在了方向盤上。我敏感地發現這種氣氛很特別,卻說不出哪裡不對勁。於是在我們兩個人可貴的緘默中,汽車開過了聖心大教堂,來到蒙瑪特高地,最後停在了塞納河邊。
從擋風玻璃里可以看到墨黑色的河水靜靜地流過我們面前,遠處三兩隻小船在輕輕地搖晃著,桅杆上掛著的燈像貓的眼睛。
邀請我出來的男人掏出香煙點燃後,噴出一口嗆人的霧氣。烏雲層層的天空好不容易裂開了一個角落,灰僕僕的月光照著他的臉,和煙霧一起把車廂里弄得模糊不清。
「這裡不會有第三個人來了。」
他說的是實話,原本巴黎夜生活最繁華的地方在德國人的陰影下變得冷清寂然,背後那些關門閉戶的咖啡館昭示著它們不景氣的現狀。
我把身子靠在柔軟的靠背上,忍受著車廂里難聞的味道:「您不會是帶我來呼吸這樣的空氣吧,少校先生。有什麼事就直說好了。」
他藍色的眼睛閃動了一下,裡面隱約有些我不熟悉的光彩:「……我們有必要每次見面都弄出這種氣氛嗎?」
「那麼你該抱怨上帝給了我們一個糟糕透頂的開始。」我譏諷到,「而且是朝著最惡劣的方向發展下去了。」
「哦,我很遺憾……」他的口氣中帶了些懊惱,「我沒想到您有這麼嚴重的……誤會。」
「我不認為有任何『誤會』的成分在裡面,我們之間本來就沒有什麼和平可言。」
「我不是來跟您吵架的,伯爵先生。」
「啊,對不起。」我冷笑到,「我忘了您請我是到這裡來『兜風』,不過我更願意您坦率一些,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少校似乎有些無可奈何,他摘下帽子,用手爬過那頭柔軟的黃金:「其實……今天是10月27日……」
「完全在正確,不過我看不出有什麼特別——」
「是我的生日!」
「哈,生日快樂!」
「請不要懷疑。」他笑得很勉強,「我只是希望世界上除了自己,還能有第二個人對我說這句話。」
我的舌頭一下硬了,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找個人一起慶祝應該不過分吧。」他從後排上抓過一瓶香檳,又從座位下的一個匣子里取出兩隻高腳杯,「我對法國的東西不熟悉,唯一了解的就是:你們比我們浪漫,所以我就一直期望能有個地道的法國人陪我度過今晚。」
「或許您應該安排一次更香艷的約會?」
「和誰?」他大笑起來,「莫非還有誰想到為我慶祝生日?」
我看著他優雅地打開香檳,把酒倒進杯子里,忽然有些手足無措。
這是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情況,他沒按常理出牌,弄得我很難想出對策。不知道是他早就計畫好另有所圖,還是單純地找樂子;如果是前者我又得繃緊神經,小心應對,如果是後者……為什麼此刻我覺得他像個要哭的孩子。
「您那是什麼表情啊,伯爵大人。」他把酒遞給我,「別用這麼慈悲的眼神看著我,您知道我不稀罕這個!來,咱們先干一杯,為了我活過的二十六年。」
我機械地把香醇的美酒送進嘴裡,尋找著一個合適的開口方式打破尷尬:「恩……我願意為我剛才的語氣道歉,少校先生,不過請允許我問您一個問題:您為什麼要帶我到這裡來……呃,我的意思是:如果您想要個快樂些的生日,應該還有別的人選。」
「如果我告訴你沒有呢?」他笑吟吟地看著我。
「您是一個高級軍官——」
「得了吧,那代表不了什麼。我知道,其實包括您在內,有許多人都寧願我根本沒出生過!」
我一時語塞;他真的坦率起來倒讓我措手不及,不知道怎麼樣回答。
我的窘境似乎讓旁邊這個男人很開心,他又為我斟上酒:「比起虛偽的『親朋好友』,我寧可和真誠的對手呆在一起。」
「我們一直是討厭對方的。」
「是的,從某個方面來說是這樣。」他漂亮的手指搖晃著酒杯,「不過我很快發現您也有不少讓我喜歡的地方;比如說您的頑固,您的衝動,您的尖刻,還有……痴情。」
是酒精的作用嗎?我覺得他話里好象包含了一些親昵的成分。
「原本我見到您的時候,還以為自己又在和空有傲慢架子的沒落貴族打交道,不過後來發生的事很快證明我錯了;您的意志力遠遠超過我的估計,能和您交手我非常高興。我甚至在想,也許我們可以成為朋友……」
「您喝醉了嗎,少校?」我皺起眉頭冷笑到,「我會和一個害死我妻兒的人成為朋友?」
那張輪廓分明的臉上有一瞬間的沮喪,他很快轉過了身子,把酒杯放在方向盤旁邊。
「我明白。」他的語氣中並沒什麼變化,「連我自己都覺得荒謬,不過我還是想試試,我甚至……努力過。」
「所以你抓了雷蒙得·戴斯先生。」他對我的「善意表示」也以傷害到別人為前提嗎?
「我只是不想讓您第三次進警察局。」這個納粹一點也沒有覺得自己過分,「得給蓋世太保足夠大的甜頭才能保住您。相信我,我很清楚您在幹什麼,『天鵝肉』對他們來說是更好的餌料。」
「……我並不會跟您說謝謝。」
他苦笑了一下:「我沒指望這個。」
我端著酒杯,冷靜地看著他面部肌肉的每一絲顫動。在灰暗的月色中,我能感覺出今天晚上的少校在我面前呈現出了另一種面貌;這種面貌正可以與我接觸到資料划上等號——一個缺乏感情愛護的人,他的脆弱可以變成乖戾陰險的武器,尖銳地傷害別人和自己。
我幾乎要憐憫他了……
另一種寂靜在車廂里蔓延,這時少校的嘴角微微地抽搐起來:
「我說了別這麼看著我!」
一股強大的力量突然奪過我手裡的杯子扔到外面,隨著玻璃清脆的碎裂聲,我被這股力量牢牢地定在了座位上。
一張端正的臉猛地湊到我面前,我這才意識到他的上半身幾乎都貼了過來,有力的雙手扣在我的肩膀上。他的呼吸變得粗重,似乎在壓抑著暴怒的情緒。即使背著月光,我也能清楚地發現他的眼睛裡有些瘋狂的東西。
如果這個時候我還不明白一切那我就是不折不扣的白痴——
「你……對我有慾望嗎?」
話音剛落,肩上的手掌一下子加重了力道,像是在證實我的猜測。
我反而在下一刻平靜了:「假如前兩次是你故意戲弄我,那這次又算什麼?」我直直地看著他,「我也是男人,不要以為我會一直把你的動作當作是玩笑。」
肩膀上傳來劇烈的疼痛,我的骨頭似乎快碎了。他惱羞成怒了嗎?不,我可不認為他是一個有那麼強烈的羞恥心的人!
波特曼少校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了聲音:「我該說你聰明,還是遲鈍呢?你如果裝作不知道或許更好。」
「是您教會我坦白地直面危險,而且……如果我裝傻,只是令您不那麼尷尬罷了,對我來說沒什麼好處。」
在藍色眸子里燃燒的黑色火焰彷彿激烈地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