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這裡是法國乃至歐洲最有名的一條街,說起她,所有的人都會想到一個詞:「浪漫」

從協和廣場走進去,到處都飄逸著香水的味道,穿著時髦的婦女會像花瓣兒一樣從身邊飄過;不經意地看到陽光下一對對相互擁吻的情侶時,你會覺得他們根本就是這條街的一部分,沒有任何一絲不協調。

當然,我所說的都是幾個月前的香榭麗舍。

而現在我曾親耳聽到一個德國士兵跟他的同伴抱怨:「……所有人走起路來都臉色陰沉、讓人討厭!我以前聽人說巴黎是世界上最快樂的城市,在這裡可以度過一段愉快的時光,不過現在看起來卻令人沮喪!我很失望,特別失望!」

他們好象沒意識到是誰導致了這一切。

我和瑪瑞莎朝波羅內夫人的酒吧走去;這個年過四十的成熟女性在林蔭道盡頭有自己的小產業,是我個人非常喜歡的田園風格,在戰前的每個周末我都會抽空去坐坐,後來又多了瑪瑞莎……

我們倆挽著手走在幾個月前大炮和軍靴踏過的地面上,低聲說著屬於彼此的笑話,涼涼的秋風絲毫沒有影響我們的心情。但是過了幾分鐘後一陣嘈雜的聲音漸漸傳入我們的耳朵——

「那是怎麼回事?」瑪瑞莎疑惑地皺起了眉頭,望著前面走來的密密麻麻的人影。

大約1000多名十幾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在在街道上列隊行進,大聲唱著「馬賽曲」,有的人甚至邊走邊用小提琴、長笛什麼的伴奏。他們臉上的表情激越、憤懣,歌聲嘹亮整齊,我甚至看到有人的手上還舉著兩根漁桿(註:法語中的「兩根漁桿」發音近似於「戴高樂」)。越來越多的行人停下了腳步注視著這些勇敢的孩子,還有人對他們大聲鼓掌。

「哦,上帝,」我想起來了,「今天是休戰日,一戰的時候德國人就是在這個時候投降,徹底地承認了他們的失敗!」

這些年輕人是藉此羞辱敵人吧?我不得不佩服他們的膽量,雖然大部分民眾總是藉助一個個生活細節——比如在公共汽車上拒絕坐在德國士兵身邊——來表示他們的敵對情緒,但像這樣赤裸裸的抗議還是很少見!

德國人會非常生氣的!

我留心打量著周圍,果然看到遊行隊伍兩旁出現了不少臉色陰沉的人;身著便衣的蓋世太保越來越多,他們畢竟不會眼睜睜地看著被征服的平民挑戰自己的權威。

「快離開這兒,親愛的!」我摟緊了瑪瑞莎,「這樣可能要出事!」

「不,等一下!」我懷裡的女孩兒突然提高聲音拒絕了,「夏爾特!我好象看見了約瑟!」

「什麼?」

「真的,就是剛剛過去的!」她焦急望著經過身邊的遊行隊伍,「我看見他了,就在裡面!」

「他現在應該離開市區了!」

瑪瑞莎來不及回答,掙開我的手臂鑽進了密集的人群,大叫著弟弟的名字。

該死!

我狠狠地跺了一腳,連忙跟上她!

「約瑟!約瑟!」她一邊喊一邊在隊伍中穿梭著,不一會兒就發現了這個十七歲的男孩兒,使勁把他拉住了!

「我的小少爺,」我緊接著趕到他們身邊,「你怎麼在這兒?你應該呆在巴黎郊區的某幢房子里讀書才對!」

血氣方剛的少年用一種不高興的眼光望著我,他的臉頰通紅,興奮地張著鼻翼:「我當然應該在這兒!今天是休戰紀念日,我得來參加這次活動!」

「約瑟,你知道爸爸媽媽希望你呆在他們身邊!」瑪瑞莎有些生氣了,提高是聲音說到。

「在這種時候逃避是懦夫的行為!」少年對此嗤之以鼻,「我才不會縮頭縮尾、對德國人逆來順受!」

這個臭小子!

「這麼說你來巴黎的事情,吉埃德先生和夫人都不知道咯?」我盯著他的眼睛問到。

他沒有回答,只是把臉轉到了一邊。

瑪瑞莎皺起了眉頭:「約瑟,你要讓我們為你擔心到什麼時候?」

「現在先跟我們回去,今天下午我送你走!」我拉住他的手,想把他帶出隊伍!

「不!你要我當逃兵嗎?」他憤怒地甩掉我,一扭身又鑽進了人群。

我和瑪瑞莎氣得說不出話來,正要追上去,一聲尖銳的警笛忽然響徹半空,整個遊行隊伍像被無數根刺射中的蛇,霎時亂了!

原來蓋世太保開始行動了!與此同時,幾輛警車夾著煙塵呼嘯而至,全副武裝的士兵像狼一樣跳下來!

他們得到命令之後掏出槍衝進了這群抗議者中,抓住年輕人的衣領把他們推倒在地,利索地掏出手銬鎖起來,還有的用警棍拚命毆打手無寸鐵的平民。一時間,香榭麗舍大街上充滿了肉搏的悶響、皮靴聲,還有驚呼、怒罵以及慘叫。我的眼前只看見搖搖晃晃的影子,無數人在我身邊撞來撞去,我聲嘶力竭地呼喚著瑪瑞莎的名字,但她比我快一步去保護她的弟弟了,現在連背影都看不到。

我心底被驚慌和恐懼籠罩了,跌跌撞撞地在混亂的戰場中尋找她,但是完全沒有用。這個地方像颳起颱風的海面,我是連槳都沒有的小船,幾次被掀翻在地,又爬起來繼續找。

各種各樣的聲音完全淹沒了我的呼喚,我掙扎著向道路旁邊走過去,想脫離這場混戰,這時一個堅硬的東西敲在了我的額角上,頭上立刻傳來一陣劇痛,接著紅色的東西模糊了左眼,一隻大手從後面抓住我的衣領把我拖倒在地。

「好了,孩子,我逮到你了!乖乖地把手放在頭頂上,別逼我對你動粗!」

純正的法語,是保安隊的雜種!

我用手肘使勁朝後面撞去,聽到了一聲大叫:「他媽的——」

與此同時,後腦上又是一陣劇痛。我眼前一黑,什麼也不知道了……

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落下去了,可能月亮也掛在了半空中——反正我從狹窄的窗戶里什麼也看不清。

我趴在一間陰暗得像夜晚似的屋子裡,屋子很小,最多兩平方米,沒有燈,沒有桌子,沒有椅子,什麼都沒有,一扇鐵門牢牢地隔絕了一切,我只能聞到一股灰塵和黴菌的惡臭。

頭上的傷讓我疼得要死,血凝住了,黏黏地粘住了頭髮,很不舒服。我費了好大力氣撐起身子坐了起來,有什麼東西從我手上爬過去。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鬼地方,或許是監獄——我被抓進來了!

那麼瑪瑞莎呢?還有約瑟……他們怎麼樣?是逃走了,還是和我一樣被抓了?會不會就關在我的隔壁——不!這太可怕了!

我抱著頭靠在牆上;上帝一定是跟我們開了個玩笑,這場飛來橫禍簡直像晴天霹靂!但我一點兒也不想責怪約瑟,他只是做了他認為正確的事!現在我必須考慮怎麼樣從這該死的地方出去!

我就著微弱的光線仔細辨認手錶指針,可是錶盤已經碎了。我放鬆全身,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

天空由墨藍變成深藍,接著越來越淺,最後開始發白。這時鐵門上的觀察孔打開了,一雙渾濁的眼睛飛快地掃了我一下,又砰地關上。

我全身都繃緊了。

大約半個小時以後,鎖眼裡傳來了喀啦喀啦的聲音,一個穿著警服的壯漢立在門口朝我嚷嚷:「站起來,小子,帶你去個好地方!」

「去哪兒?」

「審訊室,你會喜歡那裡的!」他不懷好意地笑了笑,粗魯地把我拷上。

我跟在這個傢伙後面走過了長長的過道,然後出了監獄,來到前面的一幢樓房中。黑白花紋的地板上很乾凈,來來往往的人穿著黨衛隊的制服或者便衣,也有人穿著警服和保安隊的制服,他們把和我一樣帶著手銬的人推來搡去,像在玩遊戲!

「就是這兒,進去吧!」

高大的警衛把我帶到二摟的一個辦公室門前,停了下來。

門裡傳來清晰的打字聲,停頓的時候穿插著一、兩聲慘叫。

我走進去,驚訝地發現這其實是一個很明亮,很整潔的房間,端莊的壁紙和得體的桌椅傢具只能讓人聯想倒會客室;不過房間里的人明顯破壞了這一切。

在靠近門邊的地方,一個穿著軍服的棕發女子坐在打字機後面工作;在她對面,貝爾肯中士光著頭,拿著皮鞭站在寬大的辦公桌旁喘氣,椅子倒在地上,一個臉上帶血的年輕人痛苦地蜷縮成一團;窗邊有個挺拔的身影正在悠閑地看著這一切,金髮被風吹得飄動起來,形成華麗的波浪。

「Bowum mane praecor!(註:拉丁語『早安』)」他笑著向我打招呼,又對副官做了個手勢。

兩個警察進來,把半昏迷的「犯人」拖了出去。打字的小姐換上了一張新的紙。

「請坐,伯爵先生。」波特曼上尉彷彿很高興看見我,「您看起來氣色很糟糕呢!」

我已經找不到什麼話跟他說了:為什麼在我最倒霉的時候總能碰到這個人呢?他簡直是我的災星!

貝爾肯中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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