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人是最不可靠的一種動物,所有壓根就沒期望有人能幫我守住舞會上受辱的事,只希望不要傳得盡人皆知就可以了,特別是不要讓瑪瑞莎聽到——不過這似乎都成了一種奢望。
我隱忍了兩天的怒氣沒有發作,卻無法阻止一些風言風語四處流傳。舞會上的「插曲」讓無聊的人找到了話題,連西蒙和拉豐和我在一起的時候都有些遮遮掩掩的表情,似乎瞞著我什麼——我猜外面的話一定有些非常難聽,我的朋友們知道我這堆炸藥已經受不了一點點火星了。
瑪瑞莎聽到我的琴聲變得焦躁,不止一次地詢問我為什麼,我總是用言不由衷的玩笑糊弄過去,直到今天上午她終於臉色發青地走進了琴房。
接近正午的陽光白亮得耀眼,我把淡綠色的窗帘拉上了一半,讓陰影剛好遮住我眼前的那片反光。瑪瑞莎站在色彩最濃厚的地方,靠在高背沙發上望著我。
「夏爾特,」她躊躇著,非常為難地絞著手指,似乎在斟酌用詞,「我有些事情想跟你談談……」
「什麼事?」難道是配給卡出了問題,「如果是因為買不到供應的乳酪,那就用現金到黑市上去採購吧,反正——」
「不、不,我不是說這個。」她煩躁地打斷了我的話,直直地走到鋼琴面前,「告訴我,那個傢伙……真的做了這麼過分的事嗎?」
《E大調小夜曲》被驚愕剪斷了,我轉過頭,勉強笑了笑:「什麼事?你在說什麼呀?」
「別這樣!」她突然提高了聲音,「你不要用這種口氣說話,我都知道了!那個舞會上發生的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誰告訴你的?羅絲太太?瑪菲爾小姐?」
「這不重要!」她的眼睛裡浮現出少有的激動,「告訴我是不是真的?」
我站起來,輕輕扶住了她的雙臂:「對不起,親愛的。我只是不想讓你擔心……」
她猛地撲進了我的懷裡,死死抱住了我。
「別這樣,小姐!」我摟住她,緩緩地撫摸著她的肩頭,「沒有她們說得那麼嚴重,這只是那傢伙開的一個不入流的玩笑,雖然很惡劣,可是對我沒有什麼實質的傷害!」
她使勁地搖頭:「不!他是在針對你,夏爾特!他沒打算放過你!上次就是,現在也是!他從我們第一次被捕開始就沒安什麼好心!肯定是這樣!」
「冷靜點,瑪瑞莎!」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你會被他毀掉的!」
我認真地看著懷裡的人,發現她的嘴唇都變紫了。她焦慮是神情讓我覺得很不安,但反應這麼大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或許她把事情想像得太過嚴重——彷彿我明天就要進集中營似的。
我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答應我,夏爾特!別再和他見面了,別去報復他!你不能和他為敵!」
應該是請他別來惹我才對吧?
「說話啊!答應我……」
我看著面前這雙幾乎要滴出水來的眼睛,硬生生咽下了心底那句話,鄭重地點了點頭。
瑪瑞莎彎了彎嘴角,吻住我的唇,力氣大得讓我吃驚——
她真的被嚇到了嗎?或許我該去跟波特曼上尉談談,他這一連串舉動有什麼目的,他究竟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呢?已經過了兩天了,我相信自己也冷靜了一些,不會再做出過於衝動的事;至少為了瑪瑞莎,我會盡量剋制。
納粹在特納爾廣場旁邊佔用了一所極其豪華的三層建築作為黨衛隊的臨時辦公室,鐵灰色的摩托車突突突地進進出出,穿著褐色襯衫、黑色外套、配著武器的衛兵對每個身著便衣的來訪者虎視眈眈。當我走進大門的時候,幾乎可以感到一種與夏季迥然不同的寒冷。衛兵用生硬的語調盤問我想幹什麼,我強忍住心裡的厭惡報出了羅斯托克·馮·波特曼上尉的名字。
「您不能見他。」優美的法語從他們的嘴裡說出來顯得那麼怪異,「如果您沒有特別的證明或事情,又沒有預約,我就不能讓您進去!」
我反覆爭辯都沒有用,一切在戰前看來可以證明地位與身份的東西在他們眼裡沒有任何價值。我早該知道這次或許會無功而返,單槍匹馬就想找那個傢伙興師問罪果然是天真的想法。可是如果不這樣做或許我永遠都只能是被他耍著玩兒——
就在我準備再試一試的時候,一道古怪的目光卻讓我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在走廊的盡頭有一個身材瘦削的軍官,軍帽下露出酒紅色的頭髮,端正的臉上有一種專註的神情,一對淺藍色的眼睛深陷在眼窩中。他直直的看著我,在發現我也看到了他之後,他夾緊了手裡的文件朝我走過來,並且有效地緩和了衛兵無禮的態度。
「您找波特曼少校?」他用沙啞的嗓子問我。
「我不知道他陞官了。」
「有什麼事嗎?」
「是私事,我得和他談談。」不知為什麼這個人的眼神讓我覺得很不自在。
「或許我能幫幫您。」他盡量友好地朝我笑了笑。
「謝謝。」我驚訝地望著他,「不過……」
「我是海因里希·貝爾肯中士,少校的副官。」他向我解釋到,「我猜您一定是夏爾特·德·諾多瓦伯爵。」
他能這麼準確地說出我的名字讓我大吃一驚,隨即臉上泛紅——看來舞會上的事讓德國人笑話夠了!
這都怪那個無恥的傢伙;我的眼睛裡露出毫不掩飾的憤怒!
「請跟我來吧,我帶您去見他。」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願意這樣做,他卻很寬容地笑了笑:「我們並不想和你們為敵,只不過是在法國的土地上盡量和平地生活。」
一點新意都沒有的回答,我沉默著跟他走進了這個令人生厭的地方。
貝爾肯中士把我帶到二樓的一個房間門前,敲了敲門,裡面傳出一聲悅耳的詢問。
「是夏爾特伯爵有事找您,長官。」中士提高聲音報出我的名字。
「請他進來。」架子還真大!
中士為我扭開門,做了個請進的手勢。我一邊在心底詛咒著,一邊邁進了這個房間。
帶有羅可可風格的房間里橫放著一張桃花心木的辦公桌,乳白色的窗帘拉攏了一半,讓刺眼的陽光變得多少柔和了一點點;照不到陽光的地方在光線的反射下顯得更陰暗,幾乎看不清任何東西,波特曼少校的臉就藏在這一半黑暗中,凝視著陽光下的一副畫——熱拉爾的《雷卡梅爾夫人》。
「告訴我,伯爵先生,」他輕聲問我,「法國是不是盛產你們這種黑髮藍眼睛的美人?」
我覺得血液又不受控制地朝腦袋裡涌:「是啊,就像德國盛產您這種金髮碧眼的無賴一樣!」
被譏諷的人輕輕地笑了,站起身來。
他只穿著一件白色的襯衫,陽光透過衣服隱約勾勒出他完美的體態,微微隆起的肌肉和修長有力是四肢,還有那種閑適又優雅的動作,這些無論如何也不會成為讓人厭惡的條件,上帝一定是在賦予他靈魂的時候出了差錯——我忍不住有「暴殄天物」的嘆息。
「難道您大架光臨只是為了跟我鬥嘴嗎,伯爵大人?」他走到我面前抱起雙臂,「為什麼不坐下來談談呢?」
我哼了一聲,找了一個陽光照得到的單人沙發。
「您想喝點兒什麼?」他擺出一副「主人」的架勢。
「不必麻煩了。」我生硬地謝絕了,「我只想知道您的意圖。」
「我聽不懂您在說什麼?」
「別告訴我你忘了那天舞會上的事!」這個厚臉皮的傢伙。
他裝模作樣地想了想:「哦,我想起來了。莫非您對我的舞步還是很不滿?」
「請你認真地聽別人說話!」我幾乎難以保持一貫的理智,連聲音都變得尖銳起來,「難道你認為把一個男人摟在懷裡還不算是對他的一種侮辱嗎?」
他靠著桌子抱起了雙臂:「原來您是為這個?我真是只想請您跳支舞罷了,沒想到您居然誤會了我的好意。」
「那個地方有成群的女人願意接受你的好意!」
「我對她們沒興趣!」
我被噎得說不出話!這個人真的是厚顏無恥到了極點!
「聽我說,上尉——不,少校先生,我們在很不愉快的情況下認識了彼此,這本身就是一種不幸,我不想把這種不幸延續下去!我沒蠢到相信您的所作所為是『友好』的表示,直說吧,您究竟想幹什麼?」
強盜的企圖無非是掠奪;他的同胞們盆滿缽滿地把貴重商品運回德國,「高級」一點的就把目標放在了更有價值的美術品和私人收藏上,或者是更露骨的現金敲詐。我看著不遠處的那副名畫——是真跡——我開始在心底仔細回憶著自己擁有的財產,猜測這個「雅盜」在覬覦什麼。
波特曼少校的不動聲色地看著惱怒的我,甚至連眉毛都沒抬一下,這多少讓我感到很狼狽——難道我倒成了理屈的一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