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用白粉刷過的牆上有一些潮濕的水漬,白熾燈照在上面,似乎烤出了一絲絲髮霉的味道。皮靴的聲音從走廊那頭傳過來,還夾雜著鐵牢門哐啷的巨響和高亢的咒罵。不過這咒罵聲往往在一陣拳頭擊打在肉體上的聲音之後中斷。

我在這條走廊的盡頭來來回回地踱著步子,焦急地咬著牙。

上帝啊,那個混蛋是在騙我嗎?已經過了一個小時了,我還沒看見瑪瑞莎的影子!他們把她怎麼了?他說過他不會為難她!

哦,不對!我真是個笨蛋,我怎麼能相信一個納粹?如果瑪瑞莎出事了,我一定會——

「夏爾特!」尖銳的女聲從走廊那頭傳過來,在刺眼的燈光下,一個纖細的身影拚命掙脫身後的人,不顧一切地衝進我的懷裡。

「瑪瑞莎!瑪瑞莎!」我用盡全身力氣死死地摟住她,感覺自己的心跳強烈地像鼓點兒,「親愛的,還好你沒事!好了,好了!沒事了!我們立刻回家,立刻!」

說不清是因為恐懼還是因為憤怒,她啜泣著把淡黃色的頭顱深深地埋在我的胸前,雙手用力抓住我的衣領。我抱著她向門口走去,現在我一秒鐘也不想呆在這裡——這幢房子充斥著德國豬的味道,讓我作嘔!

大門外天色已經偏暗,皮埃爾把車停在馬路邊等著我,他的嘴角青了一塊,看樣子也是剛剛從裡面被放出來。

我摟著瑪瑞莎鑽進車裡,就在皮埃爾發動車子的一瞬間,我看見那個高大的身影站在二樓的窗戶後面,微笑著碰了碰帽檐。

這個混蛋!

汽車把我帶回了塞爾比皮埃爾一世林蔭道上的公寓,我讓秘書停好車,趕快進屋來。

多利奧小姐正在鐵柵欄里焦急地張望,看見我們時露出一臉的欣喜。她打開門,小心地望了望周圍:「感謝上帝,您總算回來了!」這個老婦人用白手絹捂著胸口,「我一整天都沒有您的消息,真怕您出了什麼事……」

我把瑪瑞莎扶進來,勉強笑了笑:「沒事,只不過被幾隻狗攔住了。你看,我們好好的。」

「上帝保佑!」

「我母親打過電話來嗎?」

「都打了十幾個了!」她在我們身後關好大門,「夫人非常擔心,希望您儘快跟她聯繫。對了,呂謝爾先生和麥伯韋西先生也一直在等您。」

我愣了一下,接著果然在客廳看到了我大學時就認識的兩位忠誠的朋友;西蒙·呂謝爾在窗前吸著煙,而拉豐·麥伯韋西則不耐煩地用手指頭把沙發扶手敲得邦邦響。當我擁著瑪瑞莎推開門時,他們不約而同地跳起來衝到我面前。

「夏爾特,該死的,你跑到哪兒去了?」

「我們到處都找不到你,出什麼事了?」

一股熱乎乎的東西從我心底升起來。我拍拍他們的肩,示意大家坐下來,吩咐多利奧小姐拿三杯白蘭地。

大概是我們疲倦蒼白的神情和皮埃爾嘴角的傷讓他們明白了,西蒙·呂謝爾小心地問到:「我看外面很亂,你們……是不是碰上德國人了?」

「對,有點小麻煩。」我沒有否認,「是黨衛軍……他們都不是人……」

「天哪,別說了——」瑪瑞莎抓住我的手,「別說了,親愛的!太可怕了!」

她領口泄露的血跡讓拉豐·麥伯韋西大吃一驚:「吉埃德小姐,您受傷了嗎?」

「不,我沒事,這個……是沾上的……」她的臉色發青,勉強沖他搖搖頭,「對不起,拉豐,我、我覺得心口疼……可能我應該給家裡打個電話……」

她現在真的需要休息,我輕輕握了握的她的手說到:「樓上的房間里有電話,就是你常住的那間——去吧,告訴他們你在我這兒,然後喝杯酒,好好睡一覺。」

她感激地吻了吻我,多利奧小姐體貼地挽著她一起上了二樓。

拉豐·麥伯韋西向我略略傾過身子,低聲問到:「夏爾特,到底出什麼事了?」

我深深吸了口氣,盡量平靜地告訴他們:「瑪格麗特·索萊爾教授死了!還有她的學生阿爾芒·費舍爾。是德國人乾的!」

「什麼?」

「真的!阿爾芒和幾個人襲擊了德軍軍車,受了傷,我們想送他去醫院,但是……在路上……黨衛軍把我們攔住了……他,一個上尉,沒經過審訊就殺了他們!」

他們臉上的表情青一陣白一陣的,瞪大了眼睛半天沒有說話。

我們都在和平的環境中生活得太久了,可能在這個時候,他們和我一樣明白了戰爭究竟離自己有多近。

西蒙咳嗽了幾聲,首先恢複常態,他看著皮埃爾狼狽的樣子,小心地猜度:「所以……你們……被抓走了?」

「是的。」

「他們還揍了我幾下。」我的秘書恨恨地按了一下嘴角,疼得擰起了眉毛。

這時街上響起了一陣喧鬧的聲音,好象是在用高音喇叭說著什麼,不一會兒守在外面的男僕安德烈進來告訴我德國兵和警察在宣布「宵禁」。

「真是太『棒』了!」我站起來拉開窗帘看了看,「你們今晚都不要回去了。皮埃爾可以先去休息,請多利奧小姐給你上點兒葯吧。西蒙,你和拉豐到書房去等我一會兒好嗎?我們得商量一下劇團的問題。」

我現在應該可以下定決心離開了。

事實上這幾個月中已經有巴黎市民陸陸續續地遷到了南部,甚至一個月前我也動了這樣的念頭,最後還是瑪瑞莎和工作把我留了下來。

但現在我不會天真地認為自己可以安全地呆在這座城市裡了:這裡不再是我熟悉的地方,這裡是淪陷區,是一個被侵略者的鐵蹄踐踏的地方,沒有一個法國人可以像以前一樣擁有自由和尊嚴,德國人可以在這裡扮演上帝的角色,我們都是他們手中的羔羊。今天死的是我熟悉的同事和學生,我不敢保證明天同樣的命運不會降臨在自己的頭上。

現在我想起波特曼上尉的眼睛就覺得身上一陣發冷。他是一個喜歡愚弄人的傢伙,喜歡操縱對手的情緒,剝奪一個人所有的抵抗意志——我看得出來,說他是活生生的魔鬼也不為過。可能是直覺吧,我認為他不會這麼輕易地放過我和瑪瑞莎,接下來或許還有更大的麻煩!

必須儘快離開巴黎,我要用最快的速度處理一切遺留的事情:學院基本上停課了,只要讓安德烈送一張形式上的請假條就可以了;交易所里的事情也全部凍結,在幾年裡即使沒有一分錢我不至於窮到吃不起飯;比較麻煩的是劇團的事,今天晚上我一定要和西蒙他們找到解決辦法……然後,我就可以告訴母親,我要回來了。

我鬆開領帶走進小客廳,撥通了電話——

「喂,您好,這裡是阿曼德莊園。」

「你好,雅克。」我用輕鬆的口氣說到,「請叫我母親來聽電話好嗎?」

「是、是的,大人。」我的聲音讓老管家驚喜萬分,我甚至聽到噔噔噔跑開的聲音,片刻之後,一個略帶焦急的女聲從那邊傳過來。

「夏爾特,是你嗎?」

「是我,媽媽。」

「感謝上帝,你怎麼整整一天都沒有消息。」

「我去接瑪瑞莎了,我們可能過幾天就回去,不用擔心。」

「聽說德國人已經進城了,巴黎不安全,快點兒離開那裡!」

「我會的,但必須處理完其他的事。」

「別讓我擔心,夏爾特。」

「我不會出事的。我愛你,媽媽。」

「我也愛你,孩子。」

……

是的,我必須好好地活著,我要保護自己,為了母親和瑪瑞莎,為了我的朋友和我愛的一切。

西蒙和拉豐是非常可愛的朋友,當我來到書房的時候他們居然在玩象棋!從大學時代開始的七年里我是受夠了他們的粗神經,沒想到這個時候他們還能讓我發笑——

「車向右走三步。」

「什麼?」身處劣勢的拉豐轉過頭看了看我,「你在開玩笑。」

我挑了挑眉毛,而西蒙的臉色已經開始變了。

拉豐好像明白過來了:「好吧,聽你的——」

「我反對!這是作弊,不算!」西蒙急忙把他的馬抓在手裡。

「好了,先生們。」我忍住笑,「這就是你們緩解壓力和恐懼的方法嗎?我現在可是剛剛逃離虎口,你們多少應該表現出一點感同身受吧。」

「我們只是努力把生活的樂趣保持下去。」拉豐把象棋收好,在我的書桌前坐了下來,「你想跟我們商量什麼,夏爾特,是不是有關劇團的事。」

「對,我準備離開巴黎。」我從抽屜里找出那些放了很久的文件,「原本想和你們一起找到解決劇團危機的方法,這畢竟是我們從大學時代就用心經營的共同財產,但是現在看來我是沒有這個時間了。」

是的,我們三個因為對歌劇的熱愛而建立的小型劇團——「夜鶯」,在戰前巴黎的各個沙龍中是最受歡迎的,但是當德國人開始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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