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 奔流(2000-2005) 第二十章 迷夢之巔

恍然中,20世紀90年代已然過去了;21世紀,這個給人感覺相當遙遠的概念終於到來。

回顧前10年,收放之間,各種看似磅礴實則平淡無奇的情節中,這個國家完成了蛻變。一切都歸功於穩定壓倒一切的路線——黨在平穩中用市場經濟取代了計畫經濟,關乎民生的商品市場已經完全放開,很多項目出現了私營企業的身影。

新生事物讓人大開眼界,國際互聯網的接入、奢侈品的湧現、草根階層的惡搞、娛樂行業的紅火、大學生的貶值、鐵飯碗的重新升溫、性觀念的大膽突破……眼花繚亂的東西取代了過去100年的風雲事件。這樣的情節,恰迎合了《立春》那句開場白: 立春一過,實際上城市裡還沒有春天的跡象,但風真的不一樣了。好像一夜之間變得朦朧和滄桑起來。

《追憶似水年華》中有句話:「當現實折過來嚴絲合縫地貼在我們長期的夢想上時,它蓋住了夢想。」世景變遷,幅度之大。而就是這些輕飄飄的新事物,讓中國脫下了苦難的負累,以更輕快、理性、陽光的腳步走向世界。更關鍵的是,改革把推動社會進步的力量轉移到那些原本無權無勢的人身上。由此,下層階級的夢想儘管千頭萬緒,可結果整齊劃一。

遙遠的烏魯木齊,一條爆炸性消息四處流傳: 溫州民企吞併三家新疆國有企業。

被兼并的三家企業都在當地名頭響亮。消息的爆炸點在於,兼并者籍籍無名: 一家名叫德匯的民營企業;老闆錢金耐,一名陌生的溫州人。

錢金耐一夜成名代表著所有溫州人此時此刻的夢想——國退民進拉開大幕,大批草根民營企業家雄心勃勃。他們的目標是以往可望而不可即的國有企業。一切,確實是個具有顛覆性的命題。

錢金耐本人履歷平淡無奇。和眾多那個年代浮出水面的民營企業經營者一樣,他出身貧寒,後考入溫州師範學院,畢業後被分配到家鄉樂清一所中學任教。市場經濟浪潮衝擊溫州大地,一大批教師下海經商,錢金耐成為其中一員。唯一讓他顯得與眾不同之處在於,他沒有隨眾沖向深圳、廣州,而選擇經濟欠發達的新疆。在這裡,他的夢想一點不比沿海特區遜色,反而多年後開花結果,夢想成真。

1985年,帶著僅有的300元路費,錢金耐孤身一人,踏上西行之路。

六天六夜顛簸,到達烏魯木齊。走出火車站,他來到烏魯木齊飯店,付8角錢,擠到許多人睡的大通鋪上,和衣而睡。

幾天考察,錢金耐發現商機: 烏魯木齊採礦行業日漸火熱,配套服務行業發展落後,特別是機器維修方面,常常缺少關鍵部件,一連停工數日。錢金耐以此作為事業突破口,在靠近石油基地的塔里木盆地邊緣,租到一個十幾平方米的小店,經銷機電產品。

浩瀚的塔里木盆地吞噬了無數的生命,掩埋了人性中一切慾望,卻沒能阻止錢金耐追尋夢想的計畫。三年間,他走遍塔里木盆地每個石油工地爭取訂單。供銷隊伍逐漸壯大,錢金耐成為百萬富翁。1990年,他創辦新疆首家機電批發市場,從「行商」變為「坐賈」。

隨著沿邊開放政策出台,新疆對外貿然日漸頻繁。錢金耐組建億通集團,專門圍繞中亞和俄羅斯開展貿易,為溫州產品打開西方之門。而就在其春風得意之時,他投資建設的烏魯木齊電纜廠被強行收購。一場突變令錢金耐不知所措。沉默許久之後,他走進中國人民大學課堂,攻讀MBA。連續幾年學習,讓錢金耐有時間思考企業的未來和人生的出路。

2001年,錢金耐正式復出。復出後做的第一件大事,是和德力西集團聯合,共同組建新疆德匯置業有限公司。

當時,新疆國有企業改革舉步維艱,整個自治區85%的國有企業連年虧損,其中相當一部分是「空殼企業」。地方政府亟待資本注入,為暮氣沉沉的國有企業帶來增量效應。

深思熟慮,錢金耐決定兼并烏魯木齊賓館、飯店和南站小商品批發市場,「量體裁衣地兼并國有企業不僅優勢互補、資源共享,且可以通過低成本擴張,創造商機,把企業做大做強」。

消息剛公布,媒體大肆報道,各種各樣的嘈雜聲中,一個記者道出問題本質: 錢金耐率領德匯首開東部民營企業兼并新疆國有企業的先河。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想當初,電纜廠被迫國有,錢金耐也被一腳踢出企業;數年之後,他卻成為三家國有企業新主人。人生境遇之波詭雲譎,叫人欷歔不止。

他用溫州人的思維方式來治理企業。一番傷筋動骨改造,三家企業扭虧為盈,為錢金耐帶來巨大資本回報。兩年後,錢金耐收購兼并石河子銀河房地產公司,並主導德力西入主新疆雙安商貿有限公司,實現資產重組。

靠著幾次收購,錢金耐在市場經濟寒凍帶的西北大漠成功發跡。他的事迹在街頭巷尾的議論中,逐漸喪失了原來的面貌,成為溫州人資本擴張的縮影。

錢金耐的夢想,在兼并的路上達至巔峰。而顯然,他並不是這條路上的獨行者。新年剛過,一批上海人直奔溫州,以另外一種方式營造全新的夢想,招徠溫州的追夢者。

這些大城市來的體面人少有的放下面子,像街頭小商販樣,叫賣房子。他們徘徊於溫州街頭,四處張貼海報,宣稱可以申辦「藍印戶口」,打出「永久產權,可自營、轉讓」的口號,目的有且只有一個: 為新落成的虹口商城招徠溫州買家。

世紀之初,兩個城市碰撞出激情火花。這種看似浮躁的描寫是當時的真實寫照。現實生活的節奏也許更具有顛覆力。一切都在於瀰漫在溫州這座城市頭上的夢想光環。

過去幾年,驕傲的上海人已然見識到溫州人和其資本的力量。從這個小城市走出去的人們,多數衣著平常、相貌普通,卻每每做出驚人之舉: 有時承包煤礦,有時承包飛機,有時建造大學,骨子裡總是充斥一種叛逆與不羈。

有人戲言: 溫州與上海相互欣賞。上海人欣賞溫州人對市場的靈活把握、大手筆、高效率、做事敢作敢為的風格;溫州人喜歡上海的環境、教育、良好的市民素質。實際上,溫州人有很深的上海情結。因此對於上海人的邀請,大多數欣然接受。而虹口商城招商團此番也有備而來,不光口頭叫嚷,以「上海商業制高點」自居,還拿出明確的商鋪分割銷售示意圖,以示誠意。但對於多數溫州人來說,「藍印戶口」似乎更有吸引力。

展銷會上,溫州百姓蜂擁而入。銷售員指著示意圖上的戶型侃侃而談,極力打消對面客戶的不確定感,旁觀者一面聽介紹,一面心裡盤算著,投資是否物有所值。與住宅相比,商鋪有著更好的投資潛力: 高回報,升值快,不易貶值。而且人們從各種各樣的傳言中發現投資商鋪的巨大利益。坊間傳聞,鰲江鎮一位人士,1999年在杭州文一路花350萬元,購下7間大商鋪,到春節轉手,價格飆至680多萬,翻轉將近一倍。

類似的消息最終促成了一樁樁交易。人們有理由相信,自己將是下一個得上天眷顧的幸運者,畢竟,癲狂的市場已經提供最具說服力的證明。

展銷會的具體過程無從知曉,結果卻十分明了: 商鋪幾乎銷售一空,還不斷有人趕來,要求訂購;一些不挑剔的客戶毫不猶豫地決定購買剩下的那些位置較差的小型商鋪,要知道在上海,人們對此不屑一顧。上海人心滿意足,斬獲頗豐的溫州人則不想就此止步,他們蠢蠢欲動,醞釀著更為驚人的計畫。

2001年,中國加入世貿組織,一部分學者專家把入世和商品降價聯繫一起。後來的事實證明,小宗商品確實降價,但和入世關係不大;而諸如房子,大宗商品則漲得沒完沒了,這倒和入世不無關係。

入世的效應立竿見影,上海的房地產市場騷動不安。第一批奔赴上海的溫州人打開了一扇門,門後是節節攀升的房價。緊隨其後,更多的溫州人趨之若鶩。整個3月份,溫州人謝老闆轉遍整個上海樓市。一個多月前,他感覺辦廠做生意很辛苦,於是抽出企業資金,投資房地產,先後花費88萬元、150萬元,買下兩套住宅。

持同樣想法的溫州人不計其數。1999年,當地中小企業的一部分多餘資金脫離生產經營領域,進入房地產市場。與資本同進同出的,還有那些幕後操刀人。

那時,溫州經濟經歷一個調整期,人們對投資實業失去信心。信奉「錢生錢」的小企業主,不得不另尋出路。他們不喜歡買國債、炒股,覺得只有「房子實在」。這個看似無稽的理由,成為溫州人進入樓市最原始的動力。

一個夢想的開端,不知是否演變為另一段夢魘。無可辯駁的現實是,溫州炒房人從此成群結隊,並和此後持續增長的中國房地產業形影不離。

觸發這一個群體的另一個按鈕,顯然是地區間樓市的差價。2001年,上海房價和溫州不相上下,即便是靜安區、陸家嘴等較好地段的房價,每平方米不過6000元。對於想獲得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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