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 迷失(1995-1999) 第十四章 正本清源

城市改革本來已經出現轉機,可是這一年有那麼多工人下崗,無所事事,實在觸目驚心。印鈔機器的轉速慢了下來,通貨膨脹被遏止,緊接著是通貨緊縮。

倉庫里裝滿糧食,城裡人用了30多年的糧票被取消,商店貨架上什麼都有,老百姓買東西再不用排隊。政府的統計報告說有600種商品供大於求。從這一年起,商品市場調轉了風向,一個新概念隨之問世: 買方市場。

有人說,「我真的很想知道,1995年我們的國家發生了什麼?」對於溫州人來說,疑問並不存在。乍暖還寒之際,溫州蒼南靠近福建的一個小漁村一改往日平靜,熱鬧得不可開交。

幾天前,該村魚市上出現了一條罕見的黃魚王。按當地風俗,吃到黃魚王者必能交一世好運。於是圍繞黃魚王有了一場激烈的競價。競拍價直線上揚之際,外村人聞聲而來,且出手闊綽,一開口便喊到10萬元。

本村人著急了,六位富戶挺身而出,合資12萬元買下黃魚王。當晚,人們在村頭擺下大鍋,熬出一鍋熱氣騰騰的魚膠湯。一戶一碗分吃完畢,村民們才滿足地散場,臉上掛著神氣的表情,彷彿明早起來就會交上大運。

海風夾雜著新鮮的魚腥味和令人神魂顛倒的金錢味撲面而來,1995年的溫州,在如此熱鬧喧騰的氛圍中開場。

事情的開端多波折,但最後往往豁然開朗、回歸本源,耐人尋味的結局下面隱藏著一成不變的發展觀規律。跡象明了之前,所有人都按圖索驥。有人憂慮、有人迷惑,有人擔心、有人茫然,芸芸眾生多被過往束縛,妄自迷惑、猶疑不前。

有時候,貧窮和富有僅一步之遙,二者間微弱的差距也只是方向的不同。一旦正本清源,事物便會以不可阻擋的趨勢發展蔓延,直至精力耗盡,真相大白。

前幾年,由於過度重視物質文明建設,經濟持續過熱,國人心態良莠不齊。經濟發展的代價不應該以社會退步來埋單。政策制定者開始意識到問題的重要性,應該注重社會整體發展的協調一致。兩個文明被反覆提及,二者相輔相成,推動中國社會的穩步向前。

1995年1月底,相關部門發布數據顯示: 溫州城鄉居民儲蓄存款達到創紀錄的103億元。溫州人的財富變成銀行賬戶里的數字,可他們在想著怎樣把數字變成活生生的實物。所以,東風汽車推出新款富康轎車,溫州人一哄而上。

短短3個月,經銷商賣出1300多台富康車。轎車貨源緊張,而銀灰色的富康車卻無人問津: 一邊是靜靜排著的幾十輛銀灰色富康車,另一邊是幾十位不屑一顧、拿著提貨單嚷嚷著要提車的司機。「顏色不討彩,『銀灰』、『銀灰』,溫州話諧音為『銀不要』,連銀子都不要,駕駛員不喜歡,乘客也不要坐。」

精神層面的舊觀念像一道枷鎖,牽引著人們遲疑不前。一名叫夏海鵬的記者決心打破魔咒。他在《溫州晚報》上發表了一篇題為《人人都說「富康」好,為何「銀灰」賣不了》的文章,分析人們心理。

文章發表一天,有兩人購買了銀色富康車。隨後幾天,無人問津的銀灰色富康成為搶手貨。買車現場,司機們議論紛紛,「汽車顏色並不能幫人掙錢,如果汽車顏色好看,自己不去勞動,誰會把錢送上門來?」「如果人勤車勤,加上服務態度好,不怕『銀不來』」。

夏海鵬感慨,「敢為天下先」的溫州人,又少了一道枷鎖。而以更廣闊的視角來看,這時的溫州正在卸下更多的枷鎖。

1995年3月10日,《人民日報》上名為《浙江溫州湧現72個億元鎮》的文章中,記者寫道: 浙江省溫州農村集鎮經濟發展迅猛。目前,全市有72個鎮的總產值超億元,其中工農業總產值超10億元的鎮達11個。溫州市的建制鎮現有136個,它們成為商品流通、信息交流的良好場所。集鎮內承載的430多個商品市場,僅1994年上半年成交額就達30億元,相當於同期全市社會商品零售總額的82%。20世紀80年代初,全國其他地區處於計畫經濟籠罩之下,溫州率先引入了市場機制。在一窮二白的情況下,以小商品起步,專業市場的發展帶動了一系列產業出現。連續幾年,千家萬戶家庭作坊,每年賺進幾十個億,從而使「溫州人均只有3分地的窮鄉僻壤發生巨大的變化,率先跨入小康社會」。

市場經濟初級階段粗放式的發展模式,在給溫州帶來初步繁榮的同時,也產生了一系列的負面效應。疏於管理,偷稅漏稅、假冒偽劣時有發生。企業無規模,產品檔次低,只能靠低價、低值參與市場競爭。凡此種種,說明「小商品、大市場,千家萬戶辦工廠」的模式已走到盡頭。

1995年年初,浙江省評出全省1994年十大專業市場。義烏小商品城以102.1億元的成交額雄居榜首。聞名全國的溫州竟無一上榜。大惑不解之餘,溫州人不禁要問: 溫州怎麼了?

事情的本質往往透過細枝末節的微觀現象反映。溫州經濟經歷了初級階段的輝煌,處在二次發展的十字路口。有人疾呼,溫州應該走出固有模式,重新振興。

溫州企業家奔走呼告,聲勢浩大的「卸下枷鎖」的改變斷然新生。

最先變革的是企業制度。原先維繫並促使家庭工業迅速發展的家族血緣關係逐步為現代契約關係和法制關係所取代。

改變由表及裡,呈現層次分明、有條不紊的遞進。隨著企業現代化程度的提高,企業用人制度也由用親向用賢轉變。柳市一鎮,一年就引進3000多名各類人才,中高級職稱者1300多人。李忠寬是浙江大學企業管理專業博士生,畢業後任教溫州大學,被求賢若渴的高天樂請到麾下,出任副總經理。

人們驚喜地發現,「溫州模式」被溫州人揚棄、突破。

辦企業為了什麼?過去溫州人目的比較簡單: 脫貧致富。今日溫州一些新型企業家的回答則要響亮得多: 干一番事業,創中華名牌,興民族工業!

這一年,錢金波的「紅蜻蜓」振翅欲飛。

不笑時,錢金波的表情介於恬淡和冷漠之間,彷彿已然超越七情六慾。就是這樣幾乎成熟到讓人無法猜透的面孔覆蓋下,隱藏著一顆極其跳動的心。

一年前和王振滔分道揚鑣,錢金波無時不想自謀出路。多年經商讓他意識到,沒有品牌的企業缺乏核心競爭力,即便短期盈利,但欠缺持久動力,終究做不大。32歲的他重返故鄉,創建紅蜻蜓皮鞋公司。

溫州鞋業市場上4300餘家鞋企廝殺激烈。「跟別人走一樣的路等於沒有出路」,其他鞋廠老闆忙於擴充產能,錢金波決定獨闢蹊徑,選擇「無工廠」的虛擬經營模式。

靈感來自他鐘愛的紅蜻蜓: 蜻蜓有大腦袋、兩隻眼睛、四扇翅膀和一條尾巴。根據仿生學原理,大腦袋可以視作企業增長方式;兩隻眼睛是研發和渠道;四個翅膀是人才、品牌、創新和規模四大工程;一條尾巴則以品牌為核心帶動生產。

打造品牌,設計出與眾不同的產品,錢金波重金聘請設計人才。溫州有位名氣不小的製鞋師傅。錢金波多次邀請,老師傅委婉拒絕。錢金波親自登門拜訪,對方提出年薪10萬要求,他當場再加兩萬。因此一事,錢金波在溫州鞋圈有口皆碑。

春末夏初,錢金波生產出第一批產品,嘗試一種新的宣傳方式: 用鮮花、綠草和鵝卵石鋪就方寸之地,請專業人員設計擺放鞋子,並請婚紗攝影師為產品拍攝照片。「每隻鞋子45度角擺好,只有這個角度出來效果才是最美的,每個鏡頭我都要親自看好,完了才讓攝影師按下快門。」隨後,錢金波將藝術照放大到婚紗照大小並塑封,每個發貨箱里一張。

收貨時,經銷商們感到意外和驚喜,他們將照片掛在店面里作為宣傳。紅蜻蜓打出了名氣。可由於投入過大,公司陷入資金困境。

錢金波一沒關係,二沒擔保,索性找到當地建行行長直言困難。「這個年輕人的確與眾不同」,建行行長 「違規」貸給紅蜻蜓30萬元。從此之後,錢金波沒有為錢發過愁。「每天都是客戶找上門來要貨」,有的一出手訂金就是15萬元。他似乎天天都是在數錢,「很興奮」。

事業小有所成,錢金波滿心歡喜,拿著生產出來的皮鞋飛赴義大利,找著名皮鞋設計師Marlogce鑒定。後者卻當頭一盆冷水潑來,「我對你的皮鞋的質量、款式滿意,但我只能給你打90分,那10分是文化附加值,你沒有」。

世事無常、造化弄人。錢金波心灰意冷,回到溫州尋找差距。為了這10分的差距,他先後投資3000餘萬元打造鞋履文化,以至於有人問他到底是在賣鞋還是賣文化。

執著於品牌和公司變革的還有遠在上海的吳敏。夏天,吳敏總算在上海站穩了腳跟,並盤算著對家族企業進行重新調整。

吳敏原名吳積敏,與9個兄弟姐妹同屬「積」字輩。當初因為怕被人看作家族企業才改名。怕歸怕,他骨子裡仍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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