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升騰(1982-1985) 第五章 勢不可擋的力量

改革中的精彩坐標,很多源於時間與空間的碰撞。

如果說,之前15年,註定某些年份是具有地域屬性的,那麼1984年當之無愧地屬於北京中關村與浙江溫州。在這兩個彈丸之地,寂寥的勇士與無畏的先驅們壯志凌雲。

中關村,激蕩著浮華悲涼的歷史。偶然與必然交織的故事,上演著壯闊的經濟革命。柳傳志、段永基、萬潤南、張旋龍……悉數登場,或明目張胆,或掩人耳目,進行著有聲的吶喊、無聲的前行。

溫州,則有了些風雲際會的味道,滲透著個人英雄主義的氣息,充斥著亢奮的無度與少有的氣勢磅礴。創富主義盛行,無限的落寞者和英雄齊聚一起,一批勢不可擋的力量乘勢而出,得到了市場的錘鍊。他們創辦的企業後來居上,如日中天。

2008年1月12日,10位當今中國頂尖的經濟學家在北大百年講堂開講,思考中國改革30年成為講壇上最熱門的話題。現場,民間經濟學家茅於軾感慨:「中國今天的財富增加跟30年前相比,就好像是做了一場夢,如果一個人一覺睡了30年,今天醒過來一看,不會認為還是在中國,好像到了外國。」茅於軾的話說得既有無窮意味,而又滴水不漏。

夢的起始應該追溯於1984,發生的轉變是撥開計畫經濟的迷霧,「從計畫到市場」。

那幾年,有這樣一首流傳甚廣的歌曲《黃土高原》:「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大風從坡上刮過。不管是西北風還是東南風,都是我的歌我的歌。」豪邁的詞風、自由奔放的旋律恰恰代表了改革之風的強悍與勢不可擋。合眾社選出1984年十大國際新聞,中國宣布經濟改革赫然列於第五。

在這年,用日本《國際貿易》一篇文章的話說「中國進入真正的商品經濟時代」。黨的十二屆三中全會通過《中共中央關於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

《決定》里的很多話在今天看來屬於不言而喻的道理,那時卻石破天驚。關於為商品經濟「翻案」,吳敬璉的女兒在《我和爸爸吳敬璉》一書中回憶道: 1984年7月,吳敬璉和夫人一起從美國回到北京。

……

他筋疲力盡地從美國回到北京,本打算好好休息一下,然後開始學術研究。不想他前腳剛進門,中國社科院院長馬洪後腳就來訪,動員吳敬璉跟他去出差。一開始吳夫人還出來擋駕,說才從國外回來需要休息,但馬洪說此去就是到東北幾座城市開開會,還可以邊走邊休息,另外一起修改一篇文章。

……

一行人到達東北瀋陽,要改的文章拿出來了。吳敬璉一看,題目是《關於社會主義商品經濟的再思考》,稿上的筆跡他熟悉,一部分是工業經濟研究所副所長周叔蓮的;另一部分是財貿所所長張卓元的。他覺得事情有點蹊蹺,詢問之下才知道,文章是當時國務院領導建議寫的,目的是為「商品經濟」翻案。由於進入了商品經濟的時代,各個方面都出現了變化。無論是媒體的評論員還是官員都把話說得高屋建瓴。

思想意識的變化就很明顯,「勤儉節約是美德」變成「提倡消費」。《人民日報》讚許地報道某縣政府建立「消費指導協會」,幫助年輕人「改變在花錢這個問題上的看法」;好幾家黨報發表文章批評衣服「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的傳統觀念。田紀雲副總理也用經濟觀點批評說:「如果每個人都是一件衣服穿九年,我們還怎麼發展我們的紡織工業呢?」宣傳產生了影響,一位出租汽車司機對採訪他的美國《波士頓郵報》記者說:「這是一個好政策。」

北京,養雞工商戶孫桂英受到獎賞——政府允許她成為北京第一個有小轎車的工商戶。《北京日報》頭版刊登了她和轎車合影的照片。從西藏到廣州,在討論中共中央1984年一號文件時都把孫桂英作為典型。中國政府要借孫桂英的事迹,表達「從現在起,個人辦企業有政策的鼓勵,他們絕不會因走過去所謂的『資本主義道路』而遭殃」。前景明亮,南存輝們借勢騰空而出。

夏天,把自家房屋折價5萬元,南存輝與朋友在一間破屋子裡建起了一個作坊式的求精開關廠,開始了在電氣事業里的艱難跋涉。

德魯克把熊彼特建立的發展模型落實到管理實踐層面,力主有創新精神的人該「不斷搜尋變化,回應變化,把變化當作潛在的機會」,並且斷言:「未曾遇見的情況往往是啟動革新的良機」。而對於南存輝,我們更願意看作是貧困的抗爭者。他腳踏貧困線,面對政策的感召,為脫下貧困的帽子而勇於創業。

據傳,在溫州,碰到姓南的當地人,只要回溯三代以上,就會發現他們大都來自一個地方: 樂清黃華鎮叫做南宅的古村,南姓為當地望族。碎石片壘牆、茅草蓋頂的住房,半飢半飽的日子,遭人歧視的感受刻骨銘心,歷盡艱辛與磨難,南存輝的童年和少年與望族無關。6歲時,他挑著米糠,提著雞蛋沿街叫賣。13歲那年,初中剛畢業,父親在勞動中腳被水泵砸傷,造成粉碎性骨折,一躺就是兩年。作為長子,南存輝輟學養家。

寒冷的冬天,補鞋的錐子扎入手中,咬牙拔出錐子,用破紙包上傷口,堅持為客人補好鞋——這是南存輝一段不堪回首的記憶。他不敢去人多的地方,怕同學看見後沒面子。終於,他遇到了同學的母親。她關切地問:「怎麼是你?你怎麼在這裡補鞋?難道你不上學了?無論遇到多大的困難也一定要讀好書。」

幾句關心話衝破了南存輝的心理承受極限。他當即收攤回家,對躺在床上的父親大聲喊道:「這事沒有前途,拿刀架在脖子上我也不幹了。」他父親耐心地勸說:「靠自己雙手養活一家很光榮。如果弟妹們將來成才,那就是你的成功。」就這樣,生活的無奈讓南存輝不得不重新背起工具箱,早出晚歸,一晃就是三年。

南存輝補鞋這三年,溫州低壓電器生產醞釀著一場革命。

1984年的某一天,南存輝低頭補鞋,聽到有人叫自己,抬起頭一看,是胡成中。胡成中是他小學同班同學。上小學時,他倆一個是班長,一個是體育委員。後來,此兩人事業不分伯仲,但形同水火。從性情上看,南存輝心高氣盛、壯志雄心;胡成中則穩重老練、城府如海。在當時兩人關係頗為親密。

胡成中告訴南存輝,自己不再做裁縫,改行推銷電器,一趟生意能賺1000元。胡成中的話讓後者既羨慕又嫉妒: 補多少雙鞋才能賺1000?南存輝動心了。他有兩種選擇,建廠或當推銷員。無論哪種選擇,困難均難以估量: 自己建廠,沒有技術;當推銷員,沒有離開過溫州,對外面的情況絲毫不熟悉。

左右權衡,南存輝覺得自己建廠難度稍小。於是,求精開關廠橫空出世,即正泰和德力西電氣的前身。第一個月,開關廠賺了35塊錢。有人沮喪了,而南存輝興奮異常: 很高興,賺到錢了,沒有虧本。

那時的柳市,低壓電器市場良莠不齊,許多人以次充好、偷工減料生產偽劣產品。南存輝沒有被誘惑,踏踏實實地經營「求精廠」。合伙人試探地問他:「如果要發財,你不會比別人差。如果要創牌子,就要耐得住寂寞。」南存輝選擇了「忍耐」。

20世紀80年代早期的溫州交通閉塞,去一趟上海要坐24小時的船。南存輝前後三次到上海聘請人民電器廠退休工程師王中江。柳市電器聲名狼藉,溫州與上海生活環境相差何止太多,而且國家的政策遠不如現在明朗,王中江兩次拒絕了邀請。直到第三次,南存輝在王中江家中的地板上一連睡了幾天,終於感動了工程師。

如果只是活躍、蠻力、勇氣,溫州的經濟遠不會發展到今天這般川流不息與繁榮。對於很多有遠見的溫州商人來說,創業的目的不僅僅是財富。他們高瞻遠矚,注重品牌的塑造,在產品質量上苦下工夫,這才是溫州經濟的主動脈。秉承如此信念,溫州經濟才得以在數次洗牌中屹立不倒。

事實證明了南存輝的遠見。幾年後,柳市低壓電器生產因質量問題聲譽跌入低谷,但「求精廠」的產品卻暢銷全國,一年的產值達到100多萬元。在有關部門進行的三次拉網式的清理整頓中,「求精廠」每次都因質量過硬而免於被清洗。尤其是國務院六部委聯合大規模打假後,「求精廠」成為政府重點扶持的企業。

一位被清洗出低壓電器行業的老闆不無感慨:「產品好壞都有人要,我只圖眼前利益,沒想到是條末路。南存輝看得清,他勝我衰,這是關鍵。」

在華貽芳的眼中,「1984年大氣候好,中氣候好,小氣候好。」大氣候是國家政策支持,中氣候是地方積極配合,小氣候是個人有強烈的爭口氣的願望。氣候轉暖,天氣晴朗,「八大王」昭雪理當在即。

時年,黨中央下發了一號文件,提倡農村發展商品經濟,提出要搞活流通。稍微有些政治嗅覺的人無不認為,溫州的轉機出現了。

不過,這一年的開端,溫州仍然在惶惶中似乎裹挾著未知的希望,兩年前那場突如其來的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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