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升騰(1982-1985) 第四章 冰火兩重天

颶風將要颳起之時,溫州私營經濟迎來了蕭瑟冬季。

這場猝不及防的暴風雨風眼在地處浙江東南的溫州,首當其衝的便是這些年名聲遠赫的「八大王」。昔日威風八面的「大王」們,頓時倉皇而逃,甚至鋃鐺入獄,恍惚之間竟不分今夕何夕。

倘若能夠稍微改善物質生活只是那個時候溫州人卑微的奢望,可是「八大王」與「登山鞋廠」成為殺氣騰騰的1982年,擺在他們面前的沉重榜樣。經濟整頓攪動得大半個溫州城噤若寒蟬。個體戶與私營老闆,人人提心弔膽,無不擔心陳甌江與廖冒疇陳甌江,一個為人俠義的供銷員,他和廖冒疇於1977年因「投機倒把」罪被槍斃,為自己比別人先行一步付出了血淋淋的代價。的悲劇重演。

如此受挫、動蕩、喘息的時期,畢竟還是有膽大無畏且心細如髮之人。意識形態的「紅與黑」禁錮不了他們如地火奔突的勇氣。他們爭先恐後地涉足商業,在走過了常人難以想像的艱難之路後,曾經羸弱不堪的生命而今變得無比強大。

春節剛過,儘管很想過完元宵節再出門,但錢金波還是嘆息著對母親說:「我18歲了,家裡生活困難,我不能再在家裡白吃飯,我要出去打工。」於是,這個神態謙和的小夥子背上簡單的行李走出了山村。

溪水、草地、紅蜻蜓,山村生活的18年,雖絕非十全十美,但錢金波的日子卻過得如行雲流水,少有憂慮。他印象最深的便是漫天飛舞的紅蜻蜓,一種無憂無慮的精靈。來到外面的世界,一切都發生了變化。生命不再安詳,空氣中到處傳遞著創業的躁動,力爭上遊的氣氛壓迫著每一個不甘平庸的溫州人去嘗試著做點什麼。

錢金波激動萬分,乃至他想都未想就一頭扎進了表面平靜實則暗涌的商海。他哪裡知道,其實1982年並不是一個創業的好年份。

在溫州城區,錢金波開門面做木匠活接到第一筆生意時,因為太激動,鑿子一偏,刺傷了大腿,鮮血湧出來,鑽心的痛。他用手緊緊捂住傷口,血從指縫溢出,慢慢溢出。但他覺得自己應該是男子漢,有淚不輕彈。就是如此一位男子漢在遭遇經濟整頓時,無奈之下只能悄悄關了店門,跑到了湖北,一呆就是兩年。

周成建的創業生涯,就像自己產品的廣告語一樣:「不走尋常路」。

周成建的人生是在一片模糊與混亂中展開的。他出生於石坑嶺,一個在溫州地圖上都不顯眼的小村落,地處偏僻。以至於功成名就後,他偶爾開車回家,也需不停詢問才能找到返鄉之路。

為擺脫貧窮,周成建從小就學會裁縫手藝。1981年,他借了20萬元錢,辦起一家服裝企業。沒有經商經驗,中了別人精心設計的圈套,企業倒閉,他血本無歸。即使放到現在,20多萬也不是一個小的數字,何況在當時。債款給周成建和他的家人帶來了巨大壓力。

溫州商人,與其說他們天賦經商才氣,不如說他們勇於挑戰、敢於吃苦。無奈之下,到妙果寺服裝市場練攤成為周成建翻身的唯一機會。他什麼重活、累活都干,火車上三天三夜站過,一天只吃一頓熬過。白天賣衣服,晚上做衣服,一天勞動強度在16小時以上。他想法簡單: 一分一分地攢錢,儘快把20萬元債款還掉。

體力的透支最終釀成大禍。周成建在操作機器時,因為實在太困,一批西裝的袖子被裁短了一截。客戶要求賠錢,一賠又是十幾萬元。沒錢的他,不得不將西裝袖子改成夾克袖子,花800元在當地報紙上刊出一則廣告:「我給出成本價,你隨便加點錢衣服就拿走」。

出乎意料,這批夾克居然暢銷。賣衣服的錢,支付了給客戶的賠款後,還有剩餘。從此,周成建做起了前店後廠的生意,還清了所有債款,也伺機等候下一個商機。

1982年,溫州私營經濟步履蹣跚,錢金波與周成建則恰恰扮演了頂風上行的角色。倘若此時把諸如民族大義、經濟崛起這樣的帽子蓋在他們頭上未免有些誇大其詞。而把「貧窮」與「勇氣」銜接起來,才是他們破土而出的真正原動力。這雖比那些浪漫主義的柏拉圖理想國要粗糙和野蠻,但是,我們必須承認,就是這股被溫州商業文化熏陶出來的原生態力量,造就了一大批底層精英。毫無疑問,他們形成推動溫州乃至整個中國經濟發展不可或缺的鼎足之勢。

改革開放到了第4年,國民經濟總量比開放之前增加了近一倍。全國上下一切跡象都表明這應該是振臂高呼、放手大幹的一年。

除夕,中央電視台《新聞聯播》節目用一組畫面展示各地過節的氣氛: 首都北京長安街旁所有建築物彩燈閃耀;花城廣州已有春天的氣息,每年一度的迎春花上市,市民們在除夕夜走上街頭,購買鮮花點綴居室;冰城哈爾濱,第三屆冰燈藝術節中,冰燈的數量和規模遠遠多於從前;改革開放的窗口深圳,國際貿易中心大樓以三天一層的速度搭建。到1982年3月底,深圳特區招商引資600多項,總投資額達到22億港幣。

人民大會堂內,正在舉行由中共中央主席胡耀邦主持的首都各界新春團拜會,每個人面前僅有清茶一杯——從1981年開始,團拜會只提供清茶。

在廣西貴港的一個農村,年夜飯的豐盛給只有7歲的徐強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長大後當上報社記者的他在《那年春節,大塊吃肉》一文中回憶: 我興奮地發現餐桌上居然有四道肉菜。它們真實地擺在桌子上,一塊一塊地,向我發出誘惑的光芒。我只要一伸手,就能摸到那些熱氣騰騰、油水橫溢的「柔韌的物質」。直到現在,我仍然找不出恰當的詞語來形容當年大塊吃肉的那一種暢快淋漓、奇妙無比的感覺。在那個時代,商品種類、數目的多少,成為經濟是否繁榮的一個重要指標。餐桌上的四道肉菜,恰恰成為改革以來中國經濟的微觀縮影。

中國經濟的開場白,彷彿足以令國人增添幾分樂觀的情緒。但是,政策變幻不定,讓人霧裡看花。當時的溫州因自發的經濟行為遊離於當時的準則之外而風聲鶴唳。上下對比,真可謂「冰火兩重天」。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老子的辯證法更能在溫州凸顯它的踐行性。一邊溫州模式受到衝擊,經濟整頓愈演愈烈,絲毫看不到偃旗息鼓的跡象;可一邊則是創業的火焰熊熊燃燒。英雄輩出的年代,帶著光榮與夢想,鄭榮德這樣的溫州人憑藉激情和對「中國特色」的深切把握,迅速成長。同時,雖然他們事業小有成就,但因遠不如「八大王」們起眼,幸運地成了打擊中的「漏網之魚」。「樹大必然招風,船小卻好掉頭」。鄭榮德們從容地在政策夾縫中遊走,反而為以後的長足發展留得了青山。

出生於小海島上的鄭榮德,為家中長子,上有4個姐姐,下有兩弟一妹。一家十口人靠父親打魚的微薄收入勉強度日,常常一鍋稀粥可以照見人影。小學畢業,鄭榮德不得不像祖輩們一樣下海打魚。浩渺大海的波濤駭浪中危機起伏。在大風大浪中經歷過數次生與死的考驗,更堅定了鄭榮德「人定勝天」的意志。從此,他的命運,像是在歷史的戲劇性跌宕中,苦苦掙扎、不斷幻滅,卻始終不放棄最後的希望。

17歲以前,鄭榮德從未離開過海島,連城區都沒去過。海島之外的精彩世界對於他而言顯得陌生且遙不可及。直到有一天,一個中學同學去上海遊玩後,回來描述大上海是怎樣一個繁華世界,他才知道外面還有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世界。

同學走後,在記憶中還沒有流過淚的鄭榮德,獨自跑到海邊,面對大海大哭一場。一種對看不到希望的未來的恐懼強烈刺激著他離開這個封閉的小島,「如果留在這個島上的話,就只能像父親那樣一輩子當漁民。」不甘命運擺布,「要出去」便成為他急切的願望。

零是虛無,也是一個擁有無窮可能的起點。除了300元錢,一無所有的鄭榮德走出海島,目的地——柳市。在那裡,他買了150張產品照片和一本價格表,開始了沒有目標的推銷之路。他一路走到金華,在火車站隨意買了一張去湖南郴州的車票。

郴州出站口,他買了一張當地地圖。按照地圖標示,他一家家修理廠上門推銷。35天後,當口袋裡只剩下三塊四毛錢時,他簽訂了第一份合同,賺到了1000多塊錢。隨後,鄭榮德越走越遠,千里迢迢跑去東北的牡丹江。北方晝夜溫差之大,讓他猝不及防。早上八點,他租了一輛自行車出門推銷。下午一點回旅社,氣溫從零下七度降到零下二十幾度。自行車按鐘點計費,溫度再低也要騎回去。一路上,鄭榮德摔了兩跤,圍巾全部凍得粘在嘴上。

溫州個體戶們的命運也是「冰火兩重天」。

經濟整頓目標旗幟鮮明,不幸的「小商小販」,礙了當權者的眼,被「開涮」也就不足為怪。可仍然有幸運的個體戶,瞞天過海,小心翼翼地做自己的小買賣。

相對於鄭榮德的激進與大膽,柳上淡謹慎了許多。作為溫州第一批個體戶,柳上淡本人幾乎見證了溫州民營經濟成長的每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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