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開局(1978-1981) 第二章 一座城市的原罪

改革的步子,走得有條不紊,人們卻總能在空氣中嗅到不一樣的味道。毫無疑問,20世紀80年代的第一年1980年,這個國家正迫切地想要改弦更張。

隔著歷史的塵煙可以觸摸到那個年代的生機勃勃: 第一家民營科技企業成立、第一家合資企業正式營業、第一次發行外匯兌換券、第一次提出「社會主義生產力首位論」、北京有了第一家個體飯店、海南迎來開放元年。

就其意義來說,這些任何的第一次都比不上《人民日報》——這家權威性極強的報紙——第一次大規模、多篇幅地報道個體經濟韻味悠遠。

1月,《人民日報》「從農民怕露富說起」,言辭激動地寫道:「擔負領導的同志一旦有了怕農民富的思想,眼前生財的道路縱有千萬條,也是不敢邁出一步的,這怎能帶領群眾儘快地富起來呢?」

2月,一家居然逃過「文化大革命」浩劫,「僥倖」經營了20年的夫妻客店成為《人民日報》報道的對象。報紙上說,人們需要這樣的「夫妻客店」。

3月,「要把小商品生產搞活」;6月,「為長途販運是否是『投機倒把』辯護」;7月,「怎樣看待城鎮個體經濟的性質」;8月,「上海私營飯館『味美館』生意興隆」;10月,「正確對待城鎮個體經濟」……這是高層試圖藉助輿論,消除公眾的顧慮。

《人民日報》刊載的意味深長的文章,對於偏南一隅的溫州是否能夠一葉知秋,我們無法得知。身處底層、讀書少、鮮有讀報習慣的溫州第一代創富者,通過報紙洞察先機,顯得極為困難。很難斷定,領導們體現在媒體上的良苦用心,溫州人能否體會。不過,這群草莽正在發財慾望的左衝右突中,遊走於灰色地帶,建構著民間商業體系,也構成了這座城市的原罪。

「標準石油公司讓祖父發了大財,同時也是最遭人痛恨的人之一。小報抨擊標準石油公司的經營活動,指責它犯下了諸多罪行——包括謀殺,因為它毫不留情地致力於清除所有競爭力量,完善自己在石油行業的壟斷地位。」洛克菲勒孫子戴維,在《洛克菲勒回憶錄》中詮釋他的石油大王祖父。在一個競爭無序的年代,什麼樣的競爭都是合法的,什麼樣的經營活動都是合法的,沒有反不當競爭法的出台,更沒有反壟斷法的問世,洛克菲勒何罪之有?

原罪之複雜,其實遠非「有」,還是「沒有」。溫州民營企業家的命運可謂一波三折,從特殊年代的「資本主義尾巴」,到改革時代的先行者,以至到今天的經濟增長英雄。

他們身上的正向砝碼不斷增加,從邊緣走向主流,從灰頭土臉到鮮活光亮。光環越大,光環下的陰影也越大。社會不斷質疑溫州人曾經聚斂財富的正當性。原罪浮出水面,成為溫州這座城市頭上拿不下的緊箍咒。

經濟發展,大浪淘沙。人處其中,難免心生迷茫,走錯方向,一失足而成千古恨。與人心態相同,有關創造財富與分配財富的改革,在迷茫中探索發展。每一步前行都是危險的,引發危險的背景卻相當深刻。但是在缺乏善惡感的時代,面對「擺脫貧困」的主題,一切道德的價值評判都顯得蒼白無力。

有人說,溫州人膽子大是因為實在沒什麼好怕。比如泰順就出過這麼個匪夷所思的經濟案件: 當地農民向全國的國營企業投遞信函訂購各種二手機械設備,設備到了後當即被就地倒賣。然後,那些農民在報紙上用假名刊登死亡訃告,等外地企業上門來討債時,有人哭喪著臉把訃告拿給討債人看: 人死了,向誰催債?一個村莊的農民全部參與了這場黑色幽默的詐騙遊戲,當地也因此形成了浙南最大的二手機械設備交易市場。

的確,早期一部分溫州人在經商上表現出來的智慧和狡黠,截然不同於強取豪奪,卻將資本積累過程中沒有倫理底線的狡詐與粗暴,演繹得淋漓盡致。溫州人就像搏命的鯰魚,出現在每個可能盈利的領域。他們販運小商品、炒賣房產、去山西承包小煤礦、在陝西打油田、到新疆倒棉花。他們是最早的商業活動實踐家,也是最早的走私者。國家對外開放,沿海壁壘一除,走私迅速成風。第一波走私潮起點便是溫州和潮汕。

1980年,溫州成為全國走私最猖獗的地方。一艘又一艘的走私漁船把境外的手錶、服裝、小家電和小五金偷運進來,在樂清、蒼南漁村上岸。膽大包天的溫州商販背著走私商品沿街兜售,甚至走出了溫州,走進了上海。這一批人在一定程度上依靠走私,完成了最開始且並不光彩的原始積累。

溫州靠近台灣,地緣優勢明顯。與其隔海相望的島嶼之間兩岸人可以自由來往,為走私提供了天然的交易所。走私風大約始於1977和1978年前後,到1980年左右盛行,直到1982年仍然餘風強勁。

一開始,走私行為多為小部分漁民「散兵游勇」之舉。可那時,物質是如此的匱乏,而人們對琳琅滿目的新鮮外來貨又是如此渴望。以全自動機械錶東方表為例。當時中國最有名的手錶是上海牌手錶,每塊120元,普通工人省吃儉用一年才能買得起一塊。走私的東方表售價60元,性能好,外觀更漂亮。

當第一個人違背「禁止捕魚」的指令下水摸魚時,眾人皆觀望,結果下水者安然無恙,於是第二個人隨即下水摸魚。由於開拓者只嘗到甜頭,並未受到懲罰。隨後,眾人跳入水中冒險摸魚。先行者的「模範」作用、法不責眾的僥倖心理讓原罪不斷蔓延,成為經濟中的常態。走私品大受歡迎,走私成為一種暴利的商業行為。愈來愈多的溫州人爭先恐後地加入到走私的行列,形成團伙,進行公司化操作。最瘋狂時,幾乎所有溫州漁民均放棄正業,參與其中。狡猾的他們在漁船上修一個夾層,或用大塑料包密封拖在海水中,讓邊防人員根本防不勝防。不過,在閉關自守的年代,走私盛行的短短几年裡,聰明的溫州人藉助模仿「舶來品」工藝,的確提高了溫州小作坊工業的水平,提升了產品的市場競爭力。當然,這種產品升級方式無疑是歷史給溫州人開的玩笑。

站在今天的角度,經濟學者們有意無意地忽略了溫州走私的故事。或許他們認為這段歷史只是溫州發展的末端小節。可實質上,它卻是日後掀起大事件波瀾的機緣。其間因果關係恰為歷史的重點。

有關原罪有罪否的爭論不絕於耳,有人說「罪」就是「罪」,不可饒恕;有人說「罪」前面有一個前綴——「原」,不追究也罷。悉數原罪履歷,多是人們與貧窮的角力。可溫州的「走私」這樣被道德、法律所不容的野蠻致富行為,無論頭上頂著多大的「原」,又是多大程度的貧窮所驅逐,不可能逃脫被討伐的命運。

果然,走私者們的好日子很快就到了頭,一場打擊走私的運動迫在眉睫。然而,這場立意明確、思路清晰的行動,在具體執行過程中卻不知不覺變了味道。雷厲風行的運動被上升到關係黨和國家生死存亡的高度。它不僅打擊了走私,同時也讓溫州私營經濟有了「秋風蕭瑟」的感覺,為「八大王」與「登山鞋廠」事件埋下伏筆。

面對財富的誘惑,為數不少的人利欲熏心、急功近利。他們一夜暴富,大多數卻始終未能逃過整頓,財富如夢,一朝煙消雲散。同樣有數量相當的人選擇腳踏實地、步步為營。他們每一步都是行程彌艱,可步履堅穩。

與走私的商販相比,他們的風向更健康、更積極,活得更長久。而且,溫州人的神話不僅僅是在溫州沸騰的土地上締造。那些走出溫州,在異鄉開出經濟奇葩的商人,更是溫州民營經濟中難以割捨的精彩落筆。

夏天,代課教師楊介生以蒼南一個鄉鎮標牌廠業務員的身份,帶著300元錢,踏上了只是在電影和照片上領略過風采的上海灘。

既然漂泊已經開始,那麼尋求彼岸就已經註定。在地下室旅館昏暗的燈光下,楊介生制訂了一個上海生存計畫: 每天房租1.40元,生活費1.50元,車費0.20元,大約能在上海生存兩個半月。

楊介生這樣回憶他的上海灘第一夜: 我是在閘北區一個地下室旅館裡度過的,這一個夏夜也許是我一生中睡得最不好的一宵。從來沒有一個城市像上海一樣給我這麼強烈的刺激: 不僅是因為林立的高樓和繁華的街市給我以巨大的想像力,這座城市特有的文化魅力和上海人特有的素質,更給我一種震撼。這一夜,我就暗暗下了決心: 上海是一個廣闊天地,在這裡可以大有作為。楊介生認為「要得到上海人的認同,必須接近上海文化」。在上海的每天早晨,聽了電台的上海新聞後,他會擠到街頭的閱報欄,仔細讀一遍《解放日報》、《文匯報》。隨後,擠上擁擠的公交車,從最北的閘北到城南的龍華,從滬東工業區到滬西文化區,根據企業名錄,一家家登門拜訪。

一般的溫州購銷員,進門都是發一圈香煙,然後乞求般地討要項目訂單。楊介生到一個單位,先不談業務,只聊上海當天新聞,再說天南地北趣事。國有企業人浮於事,看完報紙無所事事的職工遇到楊介生這樣能「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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