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十七節

隔天早上,梶田梨子來公司找我。大概是我的表情格外嚴肅吧。園田總編沒有發揮她拿手的小惡魔精神,二話不說就乾脆地同意我使用會議室。

乍看之下,梨子的模樣並無改變。她對我報以微笑,應對自如地向編輯部同仁寒暄。

「我姐已經全部告訴我了。」

今天她穿著頗有秋意的長袖白襯衫和胭脂色迷你裙,口紅顏色也相映成趣。右手無名指上,大顆的紅寶石戒指璀璨生光。

「你有什麼看法。」

「真是可怕的經歷,我姐好可憐。」

她垂下眼,十指交握。「我一點都不知道。杉村先生早就從我姐那裡聽說了吧?」

「我早就聽說了。對不起。」

梨子和椎名妹不同,連嘆氣都楚楚可憐。

「原來只有我一個人被排擠在外。想起來,還真有點難受。」我再次道歉。

梨子展顏一笑:「不過,那其實沒關係,因為你們是不想讓我聽到不愉快的事嘛。況且杉村先生,我也沒那麼害怕。」

看起來的確如此。

我驀地有些後悔。昨晚,我應該直接趕去梶田姐妹的住處,旁聽兩人談話才對。這個萬事快活積極的女孩,當她聽到自己出生前父母的人生時,不知何等驚訝。

可是昨晚,氣氛不容許我把妻女留在家中獨自外出。恐嚇者打過電話到梶田家,也知道梨子正在打聽父親的過去,找了一些人做採訪。如此說來,對方可能也知道我的存在,絕對有可能以某種形式主動與我接觸。

即便機會不大,只要我家也存在接獲「小心遭到不測」這種恐嚇電話的危險性,我絕不希望那通電話被妻子接到,今天,我也吩咐她開著答錄機別接電話。

「我姐很害怕,不過她那個人本來就是緊張大師。我可不一樣,我不會認輸的。」

「那,你還是要替令尊出書嗎?」

「當然要。因為,如果就此罷手不就等於輸了嗎?」

她笑得很好強。不,我覺得那是一種已經勝券在握的笑法。這還真奇怪。

「雖然我不知道以前發生過什麼事,但我爸媽都是規規矩矩的好人。既沒有被人懷恨的道理,也沒有任何躲躲藏藏的必要。」

杉村先生,你還會繼續幫我嗎?她換個姿勢坐正了問。

「我想要出書,說不定會暢銷對吧?」

我無法立刻答覆。不是因為退卻,而是因為一時之間想到太多連自己都無法完全掌握的事。

「你姐不是很反對嗎?」

「她還在我面前哭了。」梨子說。

「那是因為她經歷過可怕的遭遇,她怕你也遇上那種事就糟了。」

「我才不會有事。況且我姐說的那什麼綁架,我覺得根本就沒那麼嚴重。應該只是和鄰居發生一點小糾紛吧。我姐連一點小事都會越搞越大。你是不了解她,才會當真,會長老師知道這件事嗎?」

我默默點頭。

「那他怎麼說?」

「他很擔心,不過正如你所說,他也認為聰美小姐在個性上有點膽怯。他說那究竟是不是綁架還很難說。」

「你看,我就說吧。」梨子露出笑容,看起來就像是鬥志十足。她握著雙手晃動肩膀。

「我一定會努力的。不管怎樣,下個星期天我想去水津一趟。我之前就已安排好了。」

「最好還是不要出遠門……」

「沒關係。我不會一個人去。」她用挑戰的眼神看著我。這丫頭究竟為什麼這麼亢奮?

最終,梨子連待客用的粗茶也沒碰,就精神抖擻地起身。

「杉村先生,拜託你,請別辭去責編之職。我敢打賭就算出了書,也不會發生任何事。像那種會用電話威脅別人的卑鄙小人,肯定是膽小鬼。絕對使不出更進一步的招數,對吧?」

當她要走出會議室之際,又像想起什麼似地轉身說:「對了。我姐或許會和你聯絡。她說還是決定把婚禮延期。」

我有點目瞪口呆。「怎麼又舊話重提?」

「嗯。她說不能給濱田家惹上麻煩。我問她是否要把原委告訴對方父母,她說這麼丟臉的事她說不出口,然後就又哭了。她應該會找個什麼藉口吧。」

「你的意思是……,她要取消這樁婚事嗎?」

「誰知道。總之先延期,等我出了書,如果安然無事,她才會再做打算吧。」

梨子走後,我仍在會議室待了一會兒。我一直支肘,交握的十指托著下巴陷入沉思,卻依然被如沙般欠缺真實感、如稻殼捉摸不定、難以掌握的茫然思緒深埋至脖子。

敲門聲響起。總編探頭進來。「如果談完了,可以把會議室讓出來嗎?有客人要來。」

「總編。」

「幹嘛?」

「我現在,是什麼表情?」

「和平常一樣呀,超偉大會長大人的傻呼呼女婿的表情。」

聽起來顯然不像是疑心病很重的偵探臉。不過只要看起來不像無能的編輯,就該偷笑了吧。

「啊,這一刻終於來臨了。」貓咪說。「這麼多天以來,我一直在等,等了又等,終於等到這天了。快跳到我背上來。然後,我們立刻出發吧。」

婆婆一跳上貓背,貓咪就踢著雪,邁步跑了起來。

我坐在桃子床邊,正念著《胡椒罐婆婆》。今晚念的是第九集〈婆婆與秘密寶藏〉。

桃子困了,眼睛己合起一半。但她還是深受故事吸引,拚命抵抗睡魔。

「爸爸,貓咪的秘密寶藏,會是什麼呢?」

「如果搶先知道了,那就沒意思了。」

「不能稍微透露一點,給個提示?」說著,我的寶貝女兒打個大呵欠。

「今晚就先到此為止吧。」

「啊……統統念完嘛。」

我聽菜穗子說,白天平安無事,也沒有可疑電話。「老公,沒事的。你還是不要鑽牛角尖比較好。」

「好吧,那隻能再念一頁喔。」

我猜念個半頁她大概就睡著了。

「坡道旁的白樺樹上,棲息著許多喜鵲。」

「喜鵲們正想嘲笑背著婆婆的貓咪。你們看,貓咪來了!」我吸口氣,正想裝出喜鵲高亢的音色,手機卻在長褲口袋裡響起。

未知號碼的來電顯示,竄入我的眼帘。

我連書也忘了放下,急急站起。桃子已經睡著了。我一邊反手帶上門,一邊在走廊接聽。「喂?我是杉村。」

沉默傳來,電話是通的。

「我是杉村。你曾打過好幾次電話來吧?請不要掛斷,拜託別掛。」

電話彼端隱約傳來鼻息,有人。

「請問……」我絕沒聽錯,也不是幻聽。對方的確開口了。

是個遙遠細弱的聲音。虧它經過手機公司的收訊衛星和中繼基地台後,還能不被抹消地傳入我耳中。啊,這是小孩的聲音,是畏怯的少年的聲音。我的心情激昂,心臟竄到眼睛後面,緊接著又筆直驟降到腳底,在那裡噗通亂跳。

「是你,是你沒錯吧?」我盡量溫柔地,用念書給桃子聽時的聲音呼喚對方。

「你肯打電話給我真是太好了。謝謝。虧你能下定決心打這通電話。」

對方只是默默聽著。

我向前弓著身子傾訴。「事情原委我明白,也很能體會你的心情。不,我或許無法體會,但曾拚命試著想像過。你一定很害怕吧,到現在還在害怕吧。事情既然發生了就無法回頭,不過,如果繼續逃避下去,你將永遠背負著那種恐懼的心情。你一定也不希望如此,那反而更痛苦。」

電話彼端的沉默動搖了。有微微的騷動。

「梶田家裡有兩個女兒。她們都很愛父親,所以很悲傷,不過絕不會因此就無法原諒你。其實她們倆最難過的,是完全不知道父親發生了什麼事。這點你能設身處地想想嗎?」

「梶田。」我的手機傳來囁語。

「對,梶田。」彷彿鑽過沸騰的情感下方,我的理性對我囁語:你要仔細聆聽對方的聲音。

「是梶田信夫,死者就是叫這個名字。他是個司機,六十五歲,有兩個女兒。」

理性提醒著我。剛才的聲音你聽見了嗎?認真聽了嗎?

剛才囁語梶田的聲音,並非小孩的聲音。

我的腦袋被搶先行動的心給帶著走,失去了原有的功能,但耳朵依然正常運作。

那,是女人的聲音。

我頓時啞然,看著依舊顯示未知號碼的手機螢幕。雖然已有被再次掛電話的心理準備,還是重新把手機貼緊耳邊。

那裡,依舊有震顫般的沉默。那股沉默向我問道:「你是杉村三郎先生吧?」

那的確是女人的聲音。雖然聲音小得必須豎耳靜聽才能聽見,但不可能有錯。

「對,我是杉村。」

客廳的門開了,菜穗子大概是聽到我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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