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十一節

星期三,我一去上班,椎名妹已經到了。她正坐在電腦螢幕前,一看到我就開心地對我招手。「你看你看你看。」

是梶田的傳單。椎名妹是個比我厲害太多的電腦高手。

版面設計得清爽易讀。內容包括事件的來龍去脈、徵求情報的懇切呼籲,以及梶田的大頭照。聯絡電話除了看板上城東分局的號碼,連我的手機號碼也寫上了。

見我看得入神,她大概有點擔心,「你真的真的在看嗎?」她問。

「我真的真的在看,設計得很棒。」我誠心誠意地說。「謝了。」

「我今早六點跑來完工的。」

這樣就來得及在本星期六發傳單了。

我還得打電話去葛蕾絲登石川公寓的管理室,徵求他們的同意。

一提到這件事,椎名妹就說要幫忙。

「讓你幫這麼多忙,太麻煩你了。」

我本來打算找梶田姐妹,就我們三人一起發傳單。如果她們沒空,我一個人也行。畢竟這是我提議的,而且只是發發傳單也費不了什麼工夫。

「沒關係。反正我閑著也是閑著。我很會發傳單喔,因為我以前打過工。那個啊,其實是有訣竅的。我可以指導你喔。」

「那我就厚著臉皮接受你的好意,拜你為師囉。」

「報酬方面,只要再多請我吃一次午餐就好。那,傳單的內容,這樣沒錯吧?我已經列印出一張,準備用來影印。」

上午我忙著和人見面採訪,連辦公椅都來不及坐熱。快一點時回到編輯部一看,椎名妹正把傳單拿給其他同事看。他們在討論照片的位置是否該靠中央一點比較醒目。

「喂,吵死了。」

沙啞的聲音響起,是園田總編。只聞聲音卻不見人影,八成在堆積如山的書籍稿件後面的某處。我猜,如果把我們這個編輯部所有紙類物品的重量合計起來,大概比編輯部全體成員的體重加總還要重。

「對不起。」

「你們在討論什麼?」

「傳單。就是杉村先生委託的那位事,之前不是和總編說過了嗎?」

我試做了一份,不是在上班時間做的喔——椎名妹精明地先聲奪人。

園田總編的耳上按著小型錄音機的耳機,不悅地探出頭。她看起來很憔悴。

「你說什麼?搞什麼鬼?」

「總編沒聽見嗎?」

「你是在問我為什麼總編還得親自聽帶子做摘錄嗎?」

「那都是因為我們人手不夠。要不要聘我當正式職員?」

「你求我可是找錯對象了,應該求這個人才對。」總編手裡的鉛筆朝我一指。「他可是直屬於會長的乘龍快婿。」

椎名妹脖子一縮,朝我囁語:「杉村先生,你是直屬?」

「過去曾經是,只有一瞬間。」

「現在不是?」

「因為冰山女王拿著剪刀衝上來。」

「遠山小姐!我知道,她超恐怖的。聽說她還問穿著高跟拖鞋來上班的秘書室小姐是不是打算在公司拉客耶。她說那種東西在紐約只有妓女才會穿。」

以遠山娘娘的作風來說,這的確不足為奇。

「被念的小姐有什麼反應?」

該不會當場哭出來,衝進茶水間或洗手間去吧。

「她馬上嗆回去說:『哎喲,遠山小姐,你的情報太落伍了。自從九一一恐怖攻擊行動以來,紐約的女人全都改穿安全鞋了。』」

「像這種軼聞才該刊登在我們《藍天》上。」

「我還想當正式職員,所以敬謝不敏,而且我也怕剪刀。」

「你們到底在說什麼?」總編心情非常差。我說明了椎名妹替梶田做傳單的事。

「椎名妹說,她是利用下班時間做的,影印也是去便利商店。」

「可是還是有花到我們的電費,辦公用品也有耗損。」

「你幹嘛這麼渾身帶刺?」

「那你能不能先告訴我?茨城腔幹嘛這麼讓人鴨子聽雷?」

「你在摘錄誰的帶子?」

「佐藤專務上次在商工會議所紀念典禮上的演講。是公關部主動要求的,說是發人深省的教誨,叫我們摘錄刊登出來。整整講了兩個小時耶,開什麼玩笑。」

她啐了一聲,拔下耳機按停帶子,點燃香菸。

「佐藤專務興緻一來就會冒出故鄉的方言。在演講時這套還蠻受歡迎的。而且那不是茨城腔,是水戶腔。」

「你知道?」

「之前採訪過他。」

總編奸詐地笑了。「那好,我們做個交易吧。只要你肯幫我摘錄這卷帶子,我就讓你們在這裡影印那份傳單。紙張的費用也由我出。」

「公關部那邊,不是請總編親自處理嗎?」

「當作是我做的不就行了?你不說沒人知道。」

這是愉快熬過公司生活……不,熬過人生的金玉良言。我真想獻給梶田聰美。

我答應了這筆交易,但聽到截稿日期卻當下臉色發青。星期五傍晚下班前,必須把根據帶子抄寫的原稿,連同整理摘錄後的稿子,一起送去給佐藤專務。

「專務說要利用周末審稿。他說只有那時抽得出空。」

如此十萬火急的任務,難怪總編會犧牲午餐賣力抄寫。

椎名妹差點從椅子上跌下來。「今天都已經星期三了。只有三天時間,怎麼來得及?」

「一定要來得及。」

沒辦法。我只好埋頭苦幹。

「啊,太好了。那我去吃午餐了,拜託你囉……」

園田總編印度棉連身洋裝的裙襬飄飛著。就這麼哼著歌揚長而去。

那天我一直加班到將近十二點。收好東西走下一樓,正好和打烊之後準備離去的睡蓮老闆碰個正著。

「咦,這是怎麼回事?」他大吃一驚。「真難得。」

「是很難得。」

「平常我甚至都是配合你上下班來調整我的時鐘呢。」

我笑了。「這年頭的鐘,應該沒那麼不準吧。」

「只是打個比方嘛。以前像你這種人,我們還戲稱為『傳信鴿』呢,因為會筆直地飛回家。不過這話現在的年輕人已經聽不懂了,真是傷腦筋。」

老闆的外表就像飯店從業人員一樣端正,可是一開口馬上變成居酒屋的饒舌老爹。

「如果用這年頭的說法,應該是電子鐘吧。永遠準確。」

「噢,這個好耶。永不遲到也不會繞道它處,太貼切了。」

我們一起走到車站,在那裡分手。老闆好像打算順路去哪裡坐坐。如果我不是傳信鴿男,說不定他會開口邀我一起喝一杯。

自從來到今多財團,除了尾牙和歡送會、迎新之類的例行活動,再也沒有人邀過我。

我和包括集團廣報室在內的公司同事之間,關係絕不疏遠。有時雖會為了工作而爭論,但平時我自認人際關係也還算圓滑。

可是,一旦下了班,從來沒人邀我去喝一杯。因為在我面前,誰也不敢發公司的牢騷。不然,上班族聚在一起喝酒豈不是毫無意義了。

集團廣報室不是蓋世太保,但杉村三郎是蓋世太保。那雖是誤解,卻非不當的誤解。

有時我也會覺得寂寞。或許我遠比自己意識到的更孤獨。我和學生時代及藍天書房時代的友人之間,距離也越來越遠。

然而,今晚我很慶幸是這樣。我累了。

一回到家,菜穗子準備了宵夜在等我。我已在員工餐廳吃過晚餐,其實不餓,不過妻子親手做的菜還是令人喜悅,就算當傳信鴿或電子鐘也值得了。

我一邊用餐,一邊把我和聰美的交談內容向妻子報告。

「綁架聰美的是個女人啊。」妻子和我一樣,也吃了一驚。

「那我白操心一場了。」

「有點鬆了一口氣嗎?」

「嗯。不過對聰美來說畢竟還是可怕的經歷吧,被那種女人囚禁威脅。」

「事情至今依然沒弄清楚。就我的想法,如果說那並非實際發生,而是孩提時的聰美做的噩夢,還比較可以接受。」

「你是說她的記憶將夢境和現實混淆了?有可能嗎?」

妻子起身去廚房拿了葡萄酒回來。趁她拿杯子的時候,我打開瓶塞。

「那個女人和梶田到底有什麼仇呢?」

與其說是問我,妻子更像是在自問自答。

「我倒是看過這樣的小說。」

「是推理小說嗎?」

「對。講一對外遇關係的男女。男方告訴情婦,一定會和妻子離婚然後娶她回家。可是他一直下不了決心。情婦焦急了,他就找藉口說因為有小孩。」

「這是常有的情形。」

「好像是吧,幸好我還沒這種經驗。」

她在笑。這挺恐怖的。

「我是電子鐘,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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