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我一到辦公室便致電梶田家,是梨子接的。我交代了造訪友野玩具的事,但並未提及詳情,只說相關者的記憶沒有可供參考之處,看來應該沒什麼好寫的。
「你還專程替我們跑這一趟嗎?不好意思。看來事情畢竟太久遠了。」
「是啊。」
「算了。既然沒打聽到什麼特別有趣的故事,那就表示我的……我們的編輯方針不用改變囉。」
她說正以梶田參加象棋社的照片為主軸,會見當時的車行同事或寄信徵詢。
「對了,你姐姐在家嗎?」
「在啊,找我姐幹嘛?」
這句如同迅速回擊的反問,顯現出她「書是我在寫,你只要協助我就行了,沒必要找我姐吧」的好強心態。說老實還真老實,說她孩子氣也的確很孩子氣。
「也不是什麼大事啦。」
「那,我幫你轉告她。什麼事?」
她的態度強硬得古怪。
「那麼,請你轉告杉村會再和她聯絡。」
「啊……到底是什麼事?」
我笑了。「是會長在擔心她會不會真的把婚禮延期,就這件事。」
梨子沉默了一下,然後說:「那,我叫她來聽電話。」
姐,你的電話——我聽到她這麼大喊。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聰美十分惶恐,我把友野玩具之行告訴她。
「梨子好像還在戰鬥狀態呢。」
「對不起。那孩子好像在賭氣。」
「我這樣說或許太多管閑事,但你感到不安的事,真的不能告訴梨子嗎?」
「那個……」
「不行是吧。」
「給你添麻煩真的很抱歉。」
「一點也不麻煩。只是,為了替令尊寫書的事,如果一直和令妹處於爭執狀態,你也很不好受吧。」
聰美默然,過了一會兒,她才小聲說:「昨天,會長老師打過電話來。」
據說是下午兩點過後。當時我正在友野玩具。
「讓他老人家百般操心。他說很想和我見面,可是一直抽不出空。我真的感到很抱歉。」
「你用不著這麼歉疚。那,他說了什麼?」
「談婚禮的事。會長老師說他覺得延期的做法有待商榷,不過這種事最重要的還是當事人的想法,所以他叫我和對方好好商量之後再決定。他也責備我說不管什麼事,一個人悶在心裡煩惱都是不對的。還說這是我的壞毛病。不,我反倒認為他是在安慰我,因為他的聲音很慈祥。」
「我也這麼覺得。」
在電話中的短暫交談,想必來不及提到綁架云云。
「我想和你見個面,方便嗎?」
「我待會會去買東西。」聰美壓低嗓門說。「我再打電話給你。」
我說聲知道了就掛斷電話。我在腦中想像聰美和我說話時,梨子隔著一段距離(臉色猙獰地)豎起耳朵聆聽的模樣。姐,你既然反對我做的事,那你和我的責任編輯有什麼好聊的?
「早安……」椎名妹像唱歌似地打著招呼進來。
「姐妹吵架,一但鬧僵了就很難收拾嗎?」我問道。
「我只有弟弟,所以不清楚。」
「椎名妹,你和弟弟吵架時都是怎麼解決的?」
她握緊拳頭,秀出打排球練出的上臂肌肉。
「那是小時候才用武力吧。」
「現在也是。我老弟啊,遜得很。」
真是失敬失敬。
午餐前和聰美聯絡上了,但我們直到傍晚才見面。因為她的未婚夫說想和我當面打個招呼。他叫濱田利和,和聰美同年,任職於都內某電腦軟體公司。
「他知道你憂心的事嗎?」
「我全都告訴他了。」
「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說的……呃,該怎麼說,就是你四歲時,被綁架的可怕遭遇也告訴他了嗎?」
聰美遲疑了一下,做出肯定的答覆。
「這樣嗎?」我思索該如何開口。
「昨天,去過友野玩具之後讓我再次感到……,不,你不想談的事我不會勉強追問。可是,根據友野玩具社長的敘述,令尊令堂都是認真的員工,對於他們離職時的原委,好像也沒留下什麼特殊印象。因此,你所經歷的可怕遭遇……,嚴重到令尊令堂因此不得不倉皇辭職逃離友野玩具,至少不是外人能夠察覺的事態。我無意藉此斷定這全是你想太多或其中有什麼誤解。只是,我還是覺得必須再問得詳細一點……。只是,歸根究柢我連這是不是我該問的事都不確定。」
我越說越吞吞吐吐,到頭來還是受到菜穗子的影響。對一個小女孩來說,那也許是連回想都害怕的驚恐遭遇。
「對不起,你說的沒錯。」聰美沉聲說。「待會兒我再告訴你。上次見面後,我也深自反省,那樣不上不下地把話講到一半,就算本來清楚的事也會變得模糊不清。如果真想隱瞞到底,就該永遠埋藏在心底,既然要說就該完整交代才合乎道理。」
這位小姐連反省的方式都非常中規中矩。
「只是,那時才算真正的初次見面,我實在鼓不起那麼大的勇氣。」
這次碰面的地點還是在睡蓮。我比約定的五點半提早十五分鐘抵達,一看,聰美已在那兒等著了。
「濱田說他六點才能來。有點遲到、還請見諒。」
聽起來已經是以濱田之妻的身分代為致歉了。
我把造訪友野玩具的經過詳細告訴她。包括榮次郎說的話、他的記憶狀態,乃至他說的「既然沒什麼印象,那表示梶田應該是個規矩的員工」也原封不動地轉告。
「這樣嗎……」聰美有點寂寥地低語。「我爸媽明明說友野玩具的社長非常照顧他們。像這種事,大概就是會錯意吧。」
「令尊令堂談論友野玩具時代的事情,是在你幾歲的時候?詳情梨子好像不大清楚吧。」
「她應該不知道。會聊起當年的往事,頂多只到我國中為止。我和梨子差了十歲,所以那時的梨子什麼都不懂。」
「從那之後,包括友野玩具的事情在內的往事,你父母就再也沒提過?」
「是的。計程車開得很順手,他們的談話重心也從過去轉為今後的事。」
因此,姐妹倆的記憶才會出現這麼大的落差。
「我一直在想,」聰美垂下眼說。「對我爸媽來說,梨子是個象徵著人生重新來過的孩子。梨子出生,衣食不缺地幸福長大,大概就等於是我爸媽的人生重獲新生的證明。你能夠理解嗎?」
我看著她點點頭。她的言外之意我很清楚,撇開對錯與否姑且不論。
「可我不同。對我爸媽來說,我是知道晦暗過去的孩子,是和他們共度人生低潮的孩子,所以我爸媽或許都覺得很對不起我吧。他們甚至這麼說過。」
「令尊嗎?」
「都有,兩人都說過。」
「什麼時候說的?」
「什麼時候啊……」聰美看似不安地窺探我的眼睛。「三不五時就會說。比方說他們買給梨子以前我都沒有的玩具……類似情形。不過,梨子懂事後他們就再也不說了。」
我鼓起勇氣進一步追問。
「你四歲時,遭遇過被綁架的可怕經歷。把你擄走關起來的人說都是你父親的錯。這個你和你父母談過嗎?」
聰美閉上眼,露出強忍情緒的表情,然後搖搖頭。
「你沒向你父母確認過。」
「沒有。」
「完全沒有?連一次也沒有嗎?」
對我來說,那似乎太不自然。四、五歲時當然不可能,但照理說成長到一個階段後,如果那段可怕的回憶依然鮮明地留在腦海,應該會想問問看、探究一下才是正常反應吧。
雖然我沒那個意思,但大概追問得太煩人吧。我的疑問或許刺到她的痛處。
「你說,那種事我怎麼可能做得到?」聰美突然拔尖噪門反問。「小時候無法以言語描述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根本無從說起。」
「是啊,但是懂事之後……」
「反而更不敢說,越來越說不出口。因為我知道,我記得的可怕遭遇,屬於我爸媽討厭、刻意迴避的那段過去,況且我爸媽好像也以為我不可能還記得。」
「你試著確認過嗎?」
「我沒有直接問過,要是做得到就好了……」她露出非常氣惱的眼神。
「在同一個屋簷下,有個開朗長大的妹妹。我爸媽毫不保留地疼愛梨子。為什麼會那麼疼愛梨子呢?因為那孩子什麼也不知道。所以,我也只能假裝毫不知情、什麼都忘了。我假裝已把所見所聞都忘了,把從我爸媽那裡聽來的也忘了。我假裝自己和梨子一樣,可是我終究不可能像她一樣。」
說到最後,她浮現自嘲的笑容。那是很不像聰美的笑法。
——我果然不行,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