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玉米地的孩子

伯特把收音機的音量調至最高,雖然很吵,但他卻置若罔聞,因為,在他倆之間,新一輪的爭吵一觸即發。他不想再吵了,他真的不想再吵下去了。

維姬說了句什麼。

「你說什麼?」他扯著嗓門說。

「把聲音調低一點兒!你想讓我鼓膜穿孔嗎?」

他拚命把即將衝出口的話咽回去,並且隨即把音量調低了。

雖然這輛福特雷鳥車的空調運轉正常,維姬還是用圍巾當扇子不停地扇著自己。

「對了,我們現在到哪兒了?」

「內布拉斯加。」

她看了伯特一眼,眼神有些冷,但卻沒有過激的變化。

「我知道,伯特,我知道這裡是內布拉斯加,但是,伯特,我想知道具體的位置。」

「你不是有道路交通圖嗎,查一查。你不會不識字吧?」

「真夠風趣的!我們離開了收費公路,為的就是欣賞這綿延三百英里的玉米地!當然,還有伯特·羅伯遜的幽默和智慧。」

他雙手緊握著方向盤,握得太緊了,以至於指關節都變白了。他之所以決定緊握方向盤,原因是,如果他鬆開手,其中一隻可能會飛出去,狠狠地打在坐在他身邊的這個昔日校花的嘴上。

他告誡自己說,我們此行的目的是拯救我們的婚姻。沒錯,我們採用的正是美國大兵在越戰中四處搶救村莊的方法。

「維姬,」他小心翼翼地說,「我們離開波士頓之後,我已經在收費公路上連續開了一千五百英里了。一路上都是我一個人開,你不肯開。後來——」

「我不是不肯!」維姬憤怒地說,「我開長途會頭痛——」

「後來,我問你是否願意在支路上幫我導航,你回答說可以,伯特。這是你的原話。可以,伯特。後來——」

「有的時候我真弄不明白當初為什麼嫁給了你。」

「就因為說了兩個字。」

她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嘴唇煞白,然後,拿起地圖冊,野蠻地翻著。

伯特悶悶不樂,離開收費公路是一個錯誤,而且,也是一種遺憾,因為,在那之前,他們相處得還不錯,都能夠把對方當正常人看待。表面上,這次海邊之行的目的是拜訪維姬的哥哥和嫂嫂,但實際上,是拯救他倆婚姻的最後一搏。離開收費公路之前,這個計畫似乎就要奏效了。

然而,自從他們上了支路,他倆之間的關係再次惡化。惡化到什麼程度?咳,準確地說,已經非常糟糕了。

「我們是在漢堡下的高速公路,對吧?」

「沒錯。」

「到了加特林才能再回到收費公路上去,」

她說,「還有二十英里,是個小城鎮。你認為我們可以到那兒停下吃飯?或者,按照你宏大的計畫,我們要像昨天那樣,一直開到下午兩點再休息?」

他扭頭看著她。

「維姬,我受夠了。如果要我說,我們應該立刻調轉車頭,回家,找那個你想見的律師。事情沒有按照——」

此刻,她正看著前方,臉上的表情十分冷峻。

忽然,驚訝和恐懼佔了上風。

「伯特,當心,你就要——」

他將自己的注意力轉回到路上,剛好看見什麼東西消失在雷鳥的保險杠下。剎那間,他正準備把腳從油門換到剎車上,他感到什麼東西重重地撞擊到車的前輪,然後是後輪。剎車!汽車的速度從五十陡降到零,分道線上留下一長溜急剎車的痕迹,他倆的身體也隨之猛地向前一衝。

「一條狗,」他說,「維姬,告訴我,是一條狗。」

她的臉慘白,像鄉村乳酪的顏色。

「是個男孩,一個小男孩。他剛從玉米地里跑出來,嗯……你吃人了,老虎。」

她抓住門把手,打開車門,探出身子,吐了。

伯特身體直挺挺地坐在雷鳥的駕駛座上,雙手依舊沒有離開方向盤。很長一段時間,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只感覺有一股濃烈的化肥味道直往他的鼻孔里鑽。

後來,他發現維姬下了車。通過反光鏡,他看見她跌跌撞撞地朝車後走去,地上有一個類似破布卷的東西。平日里,她是一個極其優雅的女士,可現在,那份優雅消失了,被奪走了。

這是蓄意謀殺!這是警方的措辭。我剛才沒有看路。

他將車熄火,然後下車。微風柔柔地吹過一人高的玉米地,發出一種類似呼吸的詭異聲響。

維姬正俯身看著那個包裹卷,他聽見她在低聲抽泣。

他此時剛好位於汽車和維姬之間。忽然,左側有什麼東西引起了他的注意:綠油油的玉米地里,一片鮮艷奪目的紅色,彷彿有人故意把粉飾穀倉用的油漆潑灑在那個地方。

他停下腳步,朝玉米地看過去。他情不自禁地想(任何東西都有可能藏在那個不是包裹的破布卷里)這肯定是玉米生長的絕好季節。一株挨著一株,快要結果實了。如果你縱身一躍,你會迷失在那片整潔、綠蔭一片的玉米地里。即使你花上整整一天的時間,你也不見得能回到原地。

然而,眼前,那種整潔被破壞了。好幾棵高大的玉米秸被攔腰折斷了,耷拉著腦袋。玉米地的深處藏著什麼呢?

「伯特!」維姬對著他大叫,「你不想過來看一下嗎?你可以告訴你那些牌友,你在內布拉斯加獵殺了什麼。你不想——」她說不下去了,繼續抽泣著。陽光下,她的影子一動不動地環繞在她的腳邊。快正午了。

他走進玉米地,四周很陰涼。他發現,那片油漆塗料其實是鮮血。突然,傳來一陣低低的、催人慾睡的嗡嗡聲。一群蒼蠅圍攏過來,舔食著,然後低吟著飛走了……可能去通知同伴們了。再往裡走,發現更多染血的葉片。自然,公路上那個傷者的鮮血不可能飛濺到這麼遠的地方!接著,他發現地上有個東西,剛才在公路上他就看見了。

他彎下腰,將它揀了起來。

在這個地方,整齊的玉米被破壞了。好幾棵玉米秸像喝醉了酒似的歪斜著身子,有兩棵乾脆被攔腰折斷了。地面凹陷,還有血跡。玉米在風中婆娑搖曳。他不禁打了個哆嗦,返回到公路上。

維姬已經有些歇斯底里了,不停地對著他亂喊亂叫,一會兒大哭,一會兒大笑。誰也沒有想到,他倆的婚姻竟然會有如此戲劇化的結局。他看看她,發現自己此時並沒有遭遇到所謂的身份危機,或是生活中艱難的轉變,或是其他什麼類似的新潮事情。他恨她。他抬起手,狠狠地給了她一記耳光。

她不叫了,用手捂著自己的臉。她的臉通紅,依稀可見他的手掌留下的印跡。

「伯特,你去死吧!」她鎮定地說。

「我可不這麼想,」說著,他把在玉米地里發現的箱子放在她腳下。

「這是什麼?」

「不知道。我猜想,這是他的東西。」他手指著臉朝下趴在地上的那個人。從外表看,那個孩子年齡不超過十三歲。

這是一個舊箱子,棕色的皮革已經嚴重磨損。

箱子用兩根晾衣繩綁著,並且打了兩個大大的、滑稽的老奶奶結。維姬彎下腰,去解其中一根繩子,發現繩子上有血污,立刻把手縮了回來。

伯特跪在地上,輕輕地把那孩子的身體翻過來。

「我可不想看,」維姬嘴裡這樣說,但還是無奈地看了一眼。當她的目光落在孩子那雙睜得大大的、毫無生氣的眼睛上的時候,她忍不住尖叫起來。那個男孩的臉很臟,臉上一副驚恐萬分的表情。他的喉嚨被割斷了。

維姬有些站不穩了,伯特連忙站起身,摟住她。

「堅持住,」他輕聲說,「維姬,聽見我說話嗎?別昏過去。」

他一遍遍地重複著,最後,維姬開始好轉,並緊緊地抱著他。正午時分,他們互相摟抱著,彷彿在跳舞,腳下是那個孩子的屍體。

「維姬?」

「什麼?」她把頭埋在他的胸前。

「回到車上去,把車鑰匙拔下來,揣在口袋裡。然後,把后座上的毯子拿來,還有我的步槍。快去!」

「步槍?」

「有人割斷了他的喉嚨。也許那個人正躲在某個地方監視我們呢。」

她猛地抬起頭,看著玉米地。一望無際,綿延數里,像海水一樣,跌宕起伏。

「我想他已經離開了。但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別耽擱了,快去!」

她躡手躡腳地朝汽車走去,她的影子緊隨其後,彷彿一個黑暗的吉祥物,在正午時分,與她形影不離。當她探身到後排座位的時候,伯特蹲在地上,打量那個孩子:白人,男性,身上沒有明顯的特徵。車從他身上壓過去的?沒錯,但雷鳥不可能割斷他的喉嚨。刀口欠整齊,看得出來,兇手不太熟練一沒有經過軍事化的訓練,不通曉徒手殺戮的細節要點——但是,結果卻是致命的。

這孩子有可能身負重傷,跑上了公路;或者,已經斃命,然後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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