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有時,它們會回來

吉姆·諾曼的妻子從兩點鐘起就開始等他了。

當她看見他的車在公寓樓前停下的時候,她出來迎接他。她之前去了商店,購買了一份慶典套餐——兩塊牛排、一瓶藍瑟斯葡萄酒、一棵萵苣,還有千島調料。此時,看著他走下車,她心底湧出一個強大的願望(那一天,這種情況已經發生了不止一次了),希望今天會有慶祝的內容。

他沿著門前的小路走來,一隻手拿著嶄新的公文包,另一隻手拿著四本書。最上面那本書的書名——《語法入門》,她看得清清楚楚。

她用手摟著他的肩膀,問道:「怎麼樣?」他笑了。

但是,那天晚上,他又做夢了。這麼長時間以來,他還是第一次做那箇舊夢。他大喊一聲,醒了,發現自己滿頭是汗。

面試由哈羅德·戴維斯中學的校長和英語系的主任共同主持。讓他頭疼的問題來了,他早就預料到了。

校長名叫芬頓,一個禿頭頂、面色蒼白的男人。

他身體靠在椅子背上,眼睛看著天花板。英語系主任名叫西蒙斯,他點上了他的煙斗。

「我那時壓力很大,」吉姆·諾曼說。他的手放在腿上,他此時很想攥起拳頭,但他剋制住了。

「我想,我們能理解,」芬頓微笑著說。

「我們不想打探你的隱私,但我們都知道,教學是一個有壓力的職業,尤其是中學。一周之內,你有五天站在講台上,而且,你面對的是世界上最難對付的觀眾。這就是為什麼,」他有些得意,「教師比任何其他職業的人更容易患潰瘍病,當然,不包括空中交通管制員。」

吉姆說:「讓我精神崩潰的那份壓力……很極端。」

芬頓和西蒙斯點了點頭,但從他們身上,他沒有得到任何肯定和理解。西蒙斯打開打火機的翻蓋,準備重新點燃自己的煙斗。突然,辦公室顯得異常狹小。吉姆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有人在他背後打開了遠紅外加熱燈。他的手指開始在腿上彎曲、扭動,他設法讓它們恢複平靜。

「我那時上大四,開始畢業實習。我母親前一年夏天去世了——癌症——在我最後一次跟她聊天的時候,她要我不放棄,堅持到底。我的哥哥也已經不在了,他死的時候,我們倆都不大。他一直打算當老師,因此,母親認為……」

從他們的眼神中,他可以看出,他扯遠了。

他心裡想:上帝,我把事情搞砸了。

「我按照她說的去做了,」他說。他不再糾纏他母親、他哥哥韋恩——可憐的韋恩,被人謀殺的韋恩——和他之間的複雜關係。

「在我教學實習的第二周,我的未婚妻遭遇了一起交通事故。她被車撞了,是一輛大馬力的改裝車,而且,肇事方事後逃逸了……警方一直沒有抓到他。」

西蒙斯輕聲說了句什麼,示意他繼續。

「我沒有放棄。除此之外,沒有什麼別的選擇。她傷得不輕一一條腿嚴重骨折,還有四根肋骨也斷了——但無性命之憂。其實,那個時候,我並不十分清楚我自己所承受的壓力究竟有多大。」

要小心,現在到了關鍵時刻。

「我教學實習的地方是中央大街職業技能高中,」吉姆說。

「那可是城市的花園啊,」芬頓說,「彈簧刀、摩托靴、藏在衣帽櫃里的自製手槍、以保護費的名義搶奪同學午餐費的團伙,還有,每三個人中,必定有一個是毒販,其他兩個則是癮君子。職業學校,我太了解了。」

「有一個叫邁克·齊默爾曼的孩子,」吉姆說,「一個很敏感的男孩,會彈吉他。他是我寫作課上的一個學生,很有天賦。有一天早上,我走進教室,他正被兩個同學按著,動彈不得,另一個傢伙掄起他那把雅馬哈吉他,往暖氣片上砸。齊默爾曼尖叫著。我大聲呵斥他們,讓他們放開他,把吉他給我。我朝他們走過去,結果我被打了,」

吉姆聳聳肩膀,「就這樣,我的精神垮了。我不會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也不會獨自在角落裡發獃。我只是不敢回學校,只要一接近校門,我的胸口就綳得緊緊的,無法正常呼吸,渾身冒冷汗一」

「我也有過類似的感覺,」芬頓和藹地說。

「我做過心理分析,是一家社區醫院提供的治療。我沒錢看心理醫生。那種治療對我幫助很大。我和薩莉結了婚。她至今走路腿還有些跛,疤痕也沒有消除。要不是那場事故,她不會這樣。」

他毫不迴避他們的目光,「我猜想,你們對我也可以說同樣的話。」

芬頓說:「我看,實際上,你的教學實習是在科特斯高中完成的。」

「那所學校也不適合你,」西蒙斯說。

「我喜歡挑戰,」吉姆說,「為了去科特斯,我和另一個同學進行了交換。」

「你的視導員和實習指導老師給你的評分都是A,」芬頓說。

「是的。」

「你四年的平均績點是3.88,差不多每門功課都接近A了。」

「我喜歡大學的課程。」

芬頓和西蒙斯對視了一下,然後,他們站起身。

吉姆也跟著站起來。

「諾曼先生,我們會跟你保持聯繫的,」芬頓說,「我們今天還有幾個面試——」

「好的,我明白。」

「——從我個人角度說,我非常欣賞你的學業成績和個人操守。」

「感謝您的誇獎。」

「西蒙,也許諾曼先生離開之前想喝杯咖啡。」他們握手告別。

在走廊里,西蒙斯說:「我想,你已經被錄用了,除非你改主意了。當然,先不要對外講。」

吉姆點點頭。今天,他自己也透露了不少不宜對外透露的內容。

戴維斯中學是一個巨石堆般的建築群,一般人禁止入內。校內有一棟非常現代化的建築——僅科學樓一項,在去年的預算表上,撥款就高達一百五十萬。在學校的教室里,依然可以尋覓到公共事業振興署派來承建校舍的建築工人們的影子,依然可以嗅到戰後第一批在此學習的孩子們的氣息。教室內設施先進:現代的桌椅、亞光的黑板。學生們個個穿戴整齊、體面、活躍、富足。

畢業班的學生,百分之六十是有車一族。總而言之,這是一所很不錯的學校。在病態的七十年代,能在這樣的學校任教,真是非常走運。相比較之下,中央大街職業技能學校彷彿是最黑暗的非洲。

可是,放學之後,似乎有一種古老而沉重的聲音滯留在走廊的上空,並且在空蕩蕩的教室里穿梭、低吟。有一個黑暗、可惡的野獸,但它從未露出真實的面目。有的時候,當吉姆,諾曼手提著嶄新的公文包,沿著四號副樓的走廊走向停車場的時候,他覺著,自己聽見了它的喘息聲。

近十月底的時候,他又做夢了。而且,那一次,他的的確確喊出了聲。他拚命睜開眼睛,回到現實之中,發現薩莉坐在他的身邊,摟著他的肩膀。

他的心怦怦直跳。

「上帝!」說著,他用一隻手使勁揉搓自己的臉。

「你沒事兒吧?」

「沒事兒。我喊了,對嗎?」

「寶貝,是的。做噩夢了?」

「對。」

「從那幾個傢伙砸壞了那個男孩的吉他開始的,對嗎?」

「不是,」他說。

「比那還早。它時不時地回來轉轉,僅此而已。沒出汗。」

「你肯定?」

「我肯定。」

「想喝一杯牛奶嗎?」從她的眼神看,她很擔心他。他在她的肩膀上親了一下,說:「不喝了,睡吧!」她把燈關上。他躺在床上,眼睛盯著黑暗。

他的課表安排得不錯,算是對新教師的照顧吧。第一節沒有他的課,二、三節是新生的寫作課。兩個班中,一個班的學生比較沉悶,另一個班的學生則比較活躍。第四節課是他最喜歡的,美國文學,授課對象是準備上大學的畢業班學生。

第五節是答疑,不管是個人問題,還是學業問題,學生都可以找他諮詢。有問題的(或是想找他諮詢的)寥寥無幾,因此,這個時段,陪伴他左右的一般都是一本他喜歡的書。第六節是語法課,非常枯燥。

第七節是他唯一受難的時段。課程的名稱是「與文學同行」,上課地點是三樓的一間小教室。

初秋時節,教室內依舊熱浪滾滾,而當冬季剛剛降臨的時候,教室內卻已經感覺寒冷。那個班的學生都是經過挑選的,在學校的簡介中,他們被巧妙地稱作「學習遲緩者」。

吉姆的班上共有二十七名「學習遲緩者」,大多數是學校的運動員。他們對學習缺乏興趣,有的甚至還有不少惡習。以上這些算是對他們最最客氣的評價了。一天,他走進教室,看見自己的形象出現在黑板上,一幅低俗、逼真的漫畫,下面寫著「諾曼先生」四個大宇,簡直就是多此一舉。他未加評論,直接把漫畫擦掉了,然後,在大家的竊笑聲中開始上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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