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困境

每天早上,柯蒂斯·約翰遜會騎行五英里。貝齊死後,他曾一度中斷,而後發現晨練少了,哀傷更甚。於是他又恢複了鍛煉。與之前唯一不同的是,他不再戴頭盔。他會沿著布爾瓦海灣大道騎行兩里半,然後掉轉車頭騎回去。他只在自行車道上騎車。並非特別在意自己的生死,他只是尊重法治而已。

布爾瓦海灣大道是海龜島上僅有的一條路,這條路經過許多百萬富翁的家。柯蒂斯不會去注意那些豪宅。其一,他自己就是個百萬富翁。他是靠傳統方式也就是股市發家的。其二,他跟沿途各棟豪宅的主人並無過節。唯一與他有矛盾的那人叫蒂姆·格朗沃德,又名混蛋,住在反方向。不是日光隧道往前的最後一家,而是倒數第二家。而造成他倆之間矛盾(或者說矛盾之一)的,恰恰是最後那塊地。那塊地面積最大,觀景最好,也是僅有的一塊上面沒有建築物的土地。那裡只有灌木、海燕麥、矮棕櫚和幾棵澳洲松。

關於早上的騎行,最好的一點,最最好的一點,就是沒有電話,完全脫離了通訊網路的鉗制。而一旦回去,就會電話不離手,特別是股市開放的時間。他會健步如飛,走到哪裡都拿著無繩電話,偶爾會回到辦公室,而裡面的電腦屏幕上數字滾動不停。有時,他會出門到路上去,那時他就會拿上手機。通常,他會往右拐,朝布爾瓦海灣大道的末端走去,也就是混蛋的房子所在的方向。但柯蒂斯不會走到有可能被格朗沃德看見的地方,他才不會讓那個男人如意。他只是要確定格朗沃德沒有試圖在文頓那塊地上動手腳。混蛋肯定沒辦法在不引起他注意的情況下讓重型建築機械過來,晚上也別想——自從沒有貝齊躺在身邊以後,柯蒂斯就睡得很淺。但還是要確認一下才放心,他通常躲在二十幾棵棕櫚樹中的最後一棵下窺探。只是為了確認。因為毀壞空地、用成噸的水泥將其掩埋,正是格朗沃德的專長。

還有,混蛋是很狡猾的。

然而,到目前為止,一切正常。萬一格朗沃德真的趁人不備地動手腳,柯蒂斯也絕不退讓。而且,格朗沃德還要對貝齊負責。即使柯蒂斯已經喪失了在此事上與他糾纏的大部分鬥志——對此他雖不願承認,但心裡也知道事實的確如此——他也一定要讓他負責。混蛋會看到,柯蒂斯·約翰遜長著鐵嘴銅牙,一旦咬住,就絕不放鬆。

在這個周二的清晨,離華爾街開市的鈴聲響起還有十分鐘時,柯蒂斯回到了家,同往常一樣,查收了手機里的信息。有兩條。一條是電子商城發來的,很可能是某個推銷員打著調查他對上月購買的掛牆式平板電視滿意度的旗號試圖再賣給他點東西。查看第二條信息時,他看到:

3830910TMF。

TMF 。混蛋。就連他的諾基亞都知道格朗沃德是什麼貨色,因為柯蒂斯已經教會它記住了。問題是,在這樣一個六月的周二清晨,混蛋找他做什麼呢?

也許是為了解決問題,當然是按柯蒂斯的條件。

想到可能如此,他笑了,然後播放了信息。格朗沃德的真正目的——或者說表面上看來的真正目的——讓他吃了一驚。

柯蒂斯的第一反應就是混蛋一定是在搞陰謀,但他實在不明白那傢伙從中能得到什麼好處。而且,他的語調也耐人尋味:沉重、謹慎、幾乎是在懇求。也許並不是真的傷心,但無疑聽上去很傷心。這段日子以來,柯蒂斯想重新進入遊戲中,他自己在電話里也一直是這副腔調。

「約翰遜……柯蒂斯。」格朗沃德用懇求的語氣說。語音信箱里,他的聲音停頓了更長時間,像是在猶豫該不該用柯蒂斯的名而不是姓來稱呼他,隨後,又用他一貫的死氣沉沉、毫無感情的聲音繼續下去。「我無法兩線作戰,結束吧,我已經失去興趣了。其實也說不清我是否真正有過興趣。我現在陷入了困境,鄰居。」

他嘆了口氣。

「我打算放棄那塊地了,並不是出於經濟上的考慮。我還要賠償你,為了你的……為了貝齊。要是對我的提議感興趣,就到金葛洛夫村來找我。大多數時候我都在那裡。」長時間的停頓,「我現在經常去那裡。某種程度上,我還是不能相信金融就這麼跨了,但另一層面上,我又一點不意外。」又是長時間的停頓,「也許你明白我在說什麼。」

柯蒂斯認為自己的確明白。他似乎喪失了對市場的敏感嗅覺,或者更準確地說,他似乎根本不在意。他發現自己竟然對混蛋抱有類似同情的某種可疑情緒。也許是因為他懇求的語氣。

「我們曾經是朋友,」格朗沃德接著說,「你還記得嗎?我記得。也許我們再也回不到朋友的狀態——時過境遷,發生了太多事——但說不定我們可以再做鄰居。鄰居。」長時間停頓,「如果在格朗沃德拙居沒看到你,我會讓律師來處理。按你的條件。可是……」

沉默,只聽到混蛋的呼吸聲。柯蒂斯等待著。他現在坐在廚房的桌邊,說不清什麼心情。也許過一會他會知道,目前還不行。

「可是,我想和你握握手,告訴你,我對你那條討厭的狗深表遺憾。」信箱里傳來哽咽的一聲,竟像是抽泣,接下來滴答一聲,語音信箱告訴他沒有新的信息了。

甚至在清晨,空調也無法冷卻佛羅里達明媚的陽光,柯蒂斯又坐了一會,然後起身去了書房。華爾街已經開市;電腦屏幕上,數字已經開始了無休止的滾動。他突然意識到,這些數字對他毫無意義。於是他任由它們翻滾,只給威爾遜太太寫了個便條——急事出門——隨後離開了家。

從釘子上取下小摩托車的鑰匙而掛在上面的其他東西隨之響動時,他感到一陣傷心苦痛。他還以為隨著時間流逝,這樣的情緒會過去,可現在,他幾乎是歡迎它的到來,就像歡迎一個朋友。

柯蒂斯和蒂姆·格朗沃德之間的矛盾因里基·文頓而起,此人曾經蒼老而富有,後來發展成蒼老而衰弱。在進一步發展到死亡之前,他把海龜島盡頭的那塊地以一百五十萬美元的價格賣給了柯蒂斯·約翰遜,收了柯蒂斯一張十五萬美元的支票作為定金,相應的,給了柯蒂斯一張寫在廣告單頁背面的出售合同作為憑證。

柯蒂斯覺得自己有點像條獵狗,佔了老頭兒的便宜,可文頓——文頓電線電纜公司的老闆——並不會有食不果腹之憂。況且,儘管對海灣邊最好的一塊地產來說,一百五十萬美元是個低得荒謬的價格,但考慮到目前的市場情況,也並非便宜到瘋狂的地步。

好吧,承認吧,就算它便宜到瘋狂,但他和老頭兒對彼此印象還不錯,而且柯蒂斯屬於相信愛情和戰爭中一切公平的一類人,生意不過是戰爭的一種。老頭兒的管家——就是為柯蒂斯打點家庭瑣事的同一個威爾遜太太——見證了兩人簽字成交。事後回想起來,柯蒂斯意識到有些不妥,但他當時太激動了。

把未開發的那塊地賣給柯蒂斯·約翰遜之後,文頓又把它賣給了蒂姆·格朗沃德,又名混蛋。這次,價格是更合理的五百六十萬美金,這次,文頓——也許他根本就不糊塗,反而是只老狐狸,哪怕是只垂死的老狐狸——拿到了五十萬美元的定金。

這次簽約的見證人是混蛋的園丁(碰巧也是文頓的園丁)。交易的可信度同樣經不起推敲,柯蒂斯想大概格朗沃德也跟自己一樣興奮過了頭。只不過兩人激動的出發點並不相同,柯蒂斯是高興自己終於能夠將海龜島盡頭的那塊凈土保持清潔、質樸和安靜,完全是他喜歡的樣子。

格朗沃德卻是將它看做完美的開發商機:一套公寓,甚至是兩套(當柯蒂斯想到兩套時,就想給它們起名叫混蛋雙子樓)。柯蒂斯對這樣的開發並不陌生——在佛羅里達,它們就像疏於照料的草坪上瘋長的蒲公英——他也知道混蛋帶來的是什麼:把退休金錯當成天堂鑰匙的白痴們。四年的開發後,接著就是幾十年看到細瘦大腿旁掛著尿袋的騎車老頭兒。還有戴著防晒板,抽國會煙,牽著花哨寵物狗的老太太,狗在海灘上拉了屎也不知道該把排泄物撿起來。當然,隨之而來的還會有冰淇淋和一群叫林賽或傑森一類名字,被寵壞了的孫子孫女們。柯蒂斯知道,要是任由這一切發生,到死他的耳朵都不得安寧,充滿了諸如「你說了今天去迪士尼樂園的!」一類的嚎叫聲。

他不會讓這種情況發生的。事實證明也不是什麼難事兒。令人不快的是,那塊地並不屬於他,也許永遠也不會屬於他,可至少也不是格朗沃德的。它甚至跟突然冒出來,討論哪份買賣合同上的證人簽名更有效的文頓的親戚們(就像燈光乍亮會看見垃圾堆上爬滿蟑螂一樣)也沒什麼關係。它屬於律師和法庭。

也就是說,它不屬於任何人。不屬於任何人,柯蒂斯就可以鬥爭下去。

已經鬥了兩年,光訴訟費就花了近二十五萬美元。柯蒂斯試著把這筆花銷想成捐獻給了某個特別討人喜歡的環境組織——約翰遜和平組織而非綠色和平組織——可他當然也無法把這筆錢從所得稅的徵收額中去掉。格朗沃德讓這樁買賣演變成了私人恩怨,一部分是由於他討厭輸(柯蒂斯也討厭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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