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N.

二零零八年五月二十八日

親愛的查理,

這樣稱呼你似乎有些奇怪,但又十分自然,雖然上次見你時我還只有現在年齡的一半。那時我十六歲,深深地暗戀著你——你當時知道嗎?你當然知道——現在,我已經幸福地為人妻,為人母,兒子尚且年幼。我總在 上看到你主持的《醫學博覽》欄目,你還是像從前一樣英俊。好吧,差不多英俊。那時我們三個人曾經一起釣魚,或是去弗里波特的鐵路劇場看電影。

那些夏日時光似乎屬於遙遠的過去——你和約翰尼形影不離,而我則是你們倆的小尾巴。你總是願意帶著我,對我很是縱容。但此刻,想到你哥哥般的寵愛,想到過去,我的眼淚便再也無法控制。並不僅僅是為約翰尼,也為我們三個。過去的時光是多麼簡單而純粹啊,青春年少的我們又是何等美好!

你肯定看到了他的訃告。「意外身亡」可以掩蓋許多罪惡,對不對?新聞里,約翰尼的死被報道為墜落的結果。當然,他的確是墜落了——在一個我們都很熟悉的地方,就在去年聖誕節,他還向我問起過那裡——可問題是,那並不是一場事故。他的血液里有大量的鎮靜劑,雖不足以要他的命,但據法醫說,足夠讓他神志不清,特別是他越過欄杆往下看時。所以,才有了「意外身亡」。

可是我知道,他是自殺。

家裡和他身上都沒有遺書,但約翰尼有可能認為什麼都不留下才是仁慈的。而你,身為一個醫生,自然知道精神病醫生的自殺率有多高。患者的痛苦好像某種酸,慢慢侵蝕了治療者的心理防線。在大多數案例中,這些防線都足夠牢固,可以保持完好。但約翰尼呢?我認為他沒有……一切都起因於一個不尋常的病人。而在他活著的最後兩三個月里,他睡得很不好,眼睛下面的黑眼圈重得嚇人!而且,他總是取消與病人的約診,開車出去很長時間。他不說去了哪裡,但我覺得我可能知道。

說到這裡,希望你看完信後看看隨信所附的東西。我知道你很忙,但是——如果說這些有用的話——請想想過去的時光,還當我是那個馬尾辮總是綁不緊,跟在你後面,默默愛著你的少女吧。

儘管約翰尼獨自行醫,但最後的四年中,他和其他兩位醫生一直保持著並不密切的往來。他的一些正在診斷的病例文件——他已不太看病,所以不多——在他死後轉交給了其中一個。那些文件是放在他的辦公室里的。但當我打掃他在家中的書房時,我發現了一份稿件,現在隨信寄給你。是一些筆記,跟一個病人有關,約翰尼稱他為「N.」,但我曾見過幾次他更正式的診斷記錄——並不是偷窺,而是文件夾剛好攤開在桌子上——所以知道這個跟那些都不一樣。首先,它們不是在辦公室里寫的,因為上面沒有標題,和通常的診斷筆記不一樣,底部也沒有紅色的「保密」章。還有,你會注意到每張紙上都有一條垂直的、很淡的線。家裡的那台印表機打出來就是這樣的。

但是,還有別的東西,你打開盒子就能看到。封面上用加粗的黑體打了兩個字:焚毀。我差點沒看裡面的內容就照辦了。我想裡面大概放了些他私藏的麻醉藥,或者網上情色小說的列印稿。最後,好奇心佔了上風,我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我後悔這樣做了。

查理,我覺得我哥哥可能準備寫一本書,奧利佛·薩克斯 風格的暢銷書。從這幾頁稿子來看,起初他是想就強迫性神經症的表現做一些研究,考慮到他的自殺——如果真的是自殺!——我懷疑他的興趣是被那句古老的格言刺激而起的:「醫生,先治好你自己!」

不管怎麼說,我找到了關於N.的敘述,還有我哥哥越來越凌亂的筆記,裡面儘是些十分令人不安的東西。有多嚴重?嚴重到我會把這份稿子寄給你——順便說一下,我並沒有複印,所以這是僅有的一份——一個他十年未見、而我十四年未見的老朋友。最初,我的想法是,「也許可以出版,對哥哥來說也是個紀念。」

但我再也不那樣想了。問題在於,這份稿件似乎是有生命的,以一種可怕的方式。我知道裡面提到的那些地方——我敢打賭其幾個地方你也知道——在約翰尼筆記中,N.提到的那塊地方,一定和我們小時候上學的地方很近,所以,自從讀了那些稿子以後,我感到一種強烈的想要找到它們的慾望。筆記中令人不安的那些東西沒有打消我的渴望,反而正是它們刺激我去探尋。這不是強迫症又是什麼?

我不認為找到那個地方是個好主意。

然而,約翰尼的死困擾著我,並不僅僅因為他是我的哥哥。隨信附上的稿件也同樣讓我困擾。你會看嗎?看看,告訴我你的想法好嗎?謝謝你,查理。我希望這個請求不會太唐突。還有……如果你決定尊重約翰尼的遺願燒掉它,我也絕無任何意見。

祝好

約翰尼·博恩森特的「小妹妹」

希拉·博恩森特·勒克萊爾

里斯本街964號

劉易斯頓,緬因04240

又:哦,小時候我是多麼喜歡你啊!

二零零七年六月一日

N.,48歲,波特蘭一家大會計師事務所的合伙人,離婚,兩個女兒,姐姐在加州讀研究生,妹妹在緬因州的大學讀三年級。他用「疏遠但友好」來形容和前妻的關係。

他說:「我知道我比實際年齡看起來顯老,因為我一直失眠。我吃了唑吡坦,還有另外一種綠色的,沒用,只讓我頭昏腦漲。」

當我問他失眠多久時,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十個月。」

我問他來找我是不是因為失眠,他看著天花板笑了。大多數病人會選擇椅子,至少是在首次問診時——一位女性病人曾對我說,躺在沙發上讓她覺得自己像《紐約人》漫畫里可笑的神經病——但N.直接坐到了沙發上。他躺在那兒,雙手交叉,緊緊地貼在胸前。

「我想,我們都知道不是那樣,博恩森特醫生。」他說。

我問他什麼意思。

「如果只是想去掉眼睛下面的黑眼圈,我要麼去找整形外科,要麼就去找我的家庭醫生了——順便說一下,是他向我推薦你的,他說你非常優秀——向他要一些比唑吡坦更強的葯。肯定是有藥效更強的,不是嗎?」

我沒說話。

「據我所知,失眠往往只是某個問題的癥狀。」

我告訴他,並非總是如此,但在大多數的案例中的確如此。我又補充道,如果確有其他問題,失眠不會是唯一的癥狀。

「哦,是還有其他的,」他說,「成百上千個。看看我的鞋。」

我看看他的鞋。他穿的是系帶的勞動靴,左腳的鞋帶系在上面,右腳的卻是在下面綁住的。我說,這很有趣。

「是的,」他說,「我上高中的時候,女孩們中流行,有男朋友的把運動鞋的鞋帶系在下面;或者有了喜歡的男孩,她們想要談戀愛。」

我問他是不是也有穩定的女朋友,想以這個話題消除他的緊張。緊張通過他的姿勢表現出來一一他的手指緊緊握在一起,指關節都發白了,就像是生怕不握緊它們就飛走了似的。然而,他沒有笑,連一絲笑意都沒有。

「談戀愛我是有點老了,」他說,「但我的確有想要的東西。」

他考慮了一下。

「我試著把兩隻腳上的鞋帶都綁在下面。沒用。但是一隻上一隻下,似乎真的有點用。」他把右手從左手的禁錮中解放出來,拇指和食指伸出來,幾乎挨在一起,比劃道,「大概這麼多。」

我問他想要什麼。

「想要我的腦子恢複正常。但通過將高中流行的鞋帶綁法稍作改變,妄圖治好自己的腦袋,你也會覺得這人瘋了,對不對?瘋了的人們應該尋求幫助。如果他們還有殘存的一點理智——這一點我倒不謙虛—一他們就會知道,所以我來了。」

他又把兩手緊緊握在一起,看著我的眼神有挑釁也有害怕。還有,我想,一些釋然。不眠的夜裡,他肯定曾經想像過告訴一個精神病醫師自己精神有毛病會是怎樣一種情景,而當他真的這樣做了,我並沒有尖叫著衝出房間,也沒有叫來一群穿白大褂的進來。在一些病人的想像中,我在旁邊的房間里安置了許多這樣身穿白大褂,手拿蝴蝶網和約束衣的人。

我請他舉幾個例子來說明白己的精神困擾,他聳聳肩。

「還不是強迫症的那堆癥狀。恐怕你都聽過一百遍了。我來這裡是為了對付癥狀背後的東西,也就是發生在去年八月份的那件事。我想,或許你可以給我催眠,讓我忘了它。」他充滿希望地看著我。

我告訴他,雖然他的要求不是完全不可能做到,但催眠更有效的是用於幫助記憶,而不是屏蔽記憶。

「啊,」他說,「我不知道原來是這樣。該死。」他再次看著天花板,半邊臉的肌肉活動著,我猜他還有話要說。「要知道,這有可能有危險。」他住了口,但我知道他還會說下去;他下巴上的肌肉還在繃緊、又放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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