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休息站

他猜想,在傑克遜維爾和薩拉索塔之間的某處,他像電話亭里的克拉克·肯特 一樣來了個文學意義上的變身。只是他記不起具體的地點和方式,這就說明其過程並無戲劇性。那麼,它還有意義嗎?

有時,他告訴自己,答案是否定的,這整套里克·哈丁/約翰·戴克斯特拉的轉換不過是假的,純粹文字遊戲。就像阿奇博爾德·布洛格特——他的本名也有可能是別的什麼——扮演卡里·格蘭特,或是伊萬·亨特——其出生時的名字是薩爾瓦托雷·某某某——以埃德·麥克貝恩的身份寫作一樣。那些人曾經給他帶來靈感……還有用理查德·斯塔克的筆名寫作硬派犯罪小說的唐納德·E·韋斯特萊克,還有K·C·康斯坦丁,事實上是……好吧,沒人知道他事實上是誰。寫《碧血金沙》的神秘作者B·特拉文先生也是如此,沒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而這正是很大部分的樂趣所在。

名字,名字,名字里都有什麼?

比方說,當他每兩周一次開車回薩拉索塔時,他是誰?毫無疑問,離開傑克遜維爾的金罐酒店時,他是哈丁;回到麥金塔路運河邊的住宅時,他是戴克斯特拉。不過,當他行駛在75號州際公路上,在收費公路明亮的燈光下從一個城鎮奔赴另一個城鎮的時候,他是誰呢?哈丁?戴克斯特拉?還是誰都不是?或許有那麼一個狼人變身般的神奇時刻,靠寫作名利雙收的作家搖身變為專攻二十世紀美國詩人和小說家的低調教授?只要他和上帝、國稅局和選修了他所開兩門研究課程中的一門並偶爾來聽課的足球運動員相安無事,他是誰無關緊要吧?

剛駛到奧卡拉南邊時,這一切都無關緊要。要緊的是,不管他是誰,尿意都像賽馬般奔騰,急需立刻釋放。在金罐酒店時,他比平時多喝了兩杯——也許是三杯——為了避免後視鏡里警車紅燈亂閃,便把捷豹車的自動控速設定為時速六十五英里。這輛車是靠哈丁寫書賺錢買的,可他這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是約翰·安德魯·戴克斯特拉,而且若是警察找他要駕照,手電筒照亮的也會是後面那個名字。在金罐酒店喝啤酒的是哈丁,但面對佛羅里達州的巡警、並往藍色塑料盒中的可怕小儀器里吹氣的卻是戴克斯特拉。在六月的星期四晚上,不管他是誰,都很容易成為警察的目標,因為所有的雪鳥 都飛回密歇根了,75號州際公路上只有他一個人。

關於啤酒,任何大學畢業的人都會明白它有一個最基本的問題:你無法購買,只能租賃 。所幸奧卡拉往南六七英里就有一個休息站,可以去那裡騰出一點空間。

可是,與此同時,他到底是誰?

無疑,十六年前,他是作為約翰·戴克斯特拉來到薩拉索塔的,也是以那個身份從一九九零年起在佛羅里達州立大學薩拉索塔分校教授英語至今。然後,在一九九四年,他決定放棄暑期教課,嘗試寫一部懸疑小說。寫小說一開始並不是他的主意。他在紐約有個經紀人,不是什麼金字招牌,但足夠誠實,紀錄良好,已經成功地將他的四個短篇——署名是戴克斯特拉——賣給了幾家文學雜誌,並使他收穫了不到五百塊的微薄稿酬。經紀人的名字是傑克·戈爾登。傑克對他的短篇大加讚賞,但只能將少得可憐的稿酬戲稱為「小菜錢」。也是傑克指出,他所有已出版的故事都有一條「扣人心弦的敘述線」——他猜想經紀人故弄玄虛的說法簡單說來就是指情節——並說他能靠十萬字的懸疑小說賺上個四五萬美金。

「要是能找到一個足夠抓人的故事設定,一個暑假你就能寫完,」他寫信告訴戴克斯特拉——那時他們還沒先進到用電話或傳真來溝通——「是你整個六月和八月耗在紅樹大學 里教書掙的兩倍。如果真要嘗試,現在就到時候了,朋友,等以後被老婆和兩三個孩子纏住就來不及了。」

當時並沒有出現可能成為他老婆的女人——現在也沒有——但戴克斯特拉明白傑克的意思:年齡越大,嘗試新東西就會變得越難。老婆孩子並不是隨時間流逝而到來的唯一責任。比方說,還有信用卡。信用卡在你的腦袋上套上馬嚼子,拖慢了你的腳步。信用卡是額度的經紀人,為物質服務。

於是,一九九四年一月,收到夏季授課的合同後,他並沒有簽字,而是附上一張簡短的字條退給了系主任:我想在這個暑假試著寫一部小說。

埃迪·沃瑟曼的回答態度友好、立場堅決:沒問題,約翰尼,但我不能保證明年暑假你還能得到這份工作,因為在職的人有優先選擇權。

戴克斯特拉考慮了一會兒,但時間並不長,便很快打定了主意。不。更棒的是他已經構思出一個角色:道格 。捷豹車和麥金塔住宅的文學之父,正呼之欲出,等待誕生,上帝保佑道格那顆殺氣騰騰的心。

車頭燈照亮了在藍色指示牌上閃爍的白箭頭,前方的匝道拐向左邊,高亮度的鈉汽燈把車道照得如舞台般明亮。他打開轉彎信號燈,把車速降到四十,開下了公路。

匝道在中途分岔:卡車和房車向右,捷豹們向左。分岔口過去五十碼就是休息站。休息站是一棟淺棕色的煤渣磚建築,在強光下看上去也像舞台布景。把它放進電影里怎樣?比方說,將它設定為一個導彈發射基地?沒問題,為什麼不呢?隱藏在窮鄉僻壤的導彈發射基地,它的負責人深受某種小心掩飾(卻不斷惡化)的精神疾病的折磨。他滿目皆是俄國人,不知從何處憑空冒出來的俄國人……或者將他的假想敵設定為基地組織?似乎基地組織更令人信服一些。如今,除了販毒和雛妓,俄國人以惡勢力形象出現得越來越少。算了,壞人是誰根本無所謂,反正也是那人腦袋裡的臆想。不管怎樣,他的指頭就是控制不住地想去撳那個紅色按鈕,而且……」

而且他要小解,所以拜託,請把飛轉的想像暫且在腦中的爐子里烘一會兒,謝謝。還有,這樣的故事裡沒有道格的位置。正如今晚早些時候他在金罐時說的,道格更像是個城市鬥士。不過,瘋狂的導彈發射井指揮員這個構思還是有點意思的,對不對?英俊的男人……深受下屬愛戴……外表看上去完全正常。

晚間的這個時候,停車場上除了他的車,只有一輛克萊斯勒漫步者。他一直覺得這個車型很有喜感,看起來活像從上世紀三十年代跑出來的玩具黑幫車。

他在距克萊斯勒四五個車位的地方停下車,關掉引擎,並在開門下車前匆匆掃了一眼空蕩蕩的停車場。這不是他第一次于歸途中在此停留,有次還又喜又懼地撞見一條短尾鱷緩緩穿過車道,朝休息站後面的糖松林爬去,那副樣子有些像上了年紀的發福生意人步履蹣跚地步人會場。今晚沒有鱷魚,他打開車門走了出來,回手將車鑰匙朝後一按。今晚,只有他和漫遊者先生。捷豹順從地嘀了一聲,鎖上了車門。前燈閃滅間的一瞬,他看見了自己的影子……只不過,那是誰的影子呢?戴克斯特拉的還是哈丁的呢?

是約翰尼·戴克斯特拉的,他得出結論。在三四十英里之前的來路上,哈丁就消失了。今晚早些時候,是哈丁為一群「佛羅里達竊賊」做了一場簡短(大部分很幽默)的餐後報告,結尾處表示他將派道格去糾纏任何一個不向今年的年度慈善機構慷慨解囊的人。那個機構是「陽光讀者」,一個為盲人學者提供錄音文本和文獻的非營利機構。他認為哈丁今晚的報告十分精彩。

他穿過停車場朝休息站的樓房走去,牛仔靴嘎嘎地敲在地上。約翰·戴克斯特拉從來不會穿褪色的牛仔褲和牛仔靴出席公共活動,特別是自己擔當發言人的場合,但哈丁則酷得多。與對儀錶吹毛求疵的戴克斯特拉不同,哈丁並不十分在意別人如何看待自己的外貌。

休息區的建築分為三部分:女廁在左,男廁在右,中間是個巨大的有頂門廊,可以在其間拿取介紹佛羅里達中南部景點的小冊子。那裡還有零食販賣機、兩台飲料販賣機和一台投幣式地圖售賣機,需要投入數量驚人的硬幣才能拿到一份地圖。短短的煤渣磚入口的兩側,貼滿了尋兒啟示,每次經過那裡,戴克斯特拉都不由得渾身一冷。他總是想,照片上的孩子中,到底有多少個已經被埋在潮濕粗糲的地下或是葬身在那片林問地里的鱷魚腹中?又有多少孩子從小到大一直把拐走他們——時不時還會施以性侵或將他們轉租他人——的人當做自己的父母?戴克斯特拉不願看著那些天真無辜的小臉,或是去想那些高得離奇的賞金背後的絕望——一萬美金,兩萬美金,五萬美金,有一張寫著十萬美金,這份賞金是為了尋找一個微笑的、家住邁爾斯堡、於一九八零年走失的黃髮小姑娘;如果她還活著,雖然不太可能,現在也是個三十幾歲的成年女子了。還有一張通告提示公眾不得翻撿垃圾,另一張禁止在休息區逗留超過一小時——警方會密切注意。

誰想在這種地方逗留?戴克斯特拉想,一邊聽晚風在棕櫚樹間呼嘯而過。想在這兒逗留的都是瘋子。比如某個經年累月伴著凌晨一點飛馳在快車道上的十六輪卡車的轟隆聲度日的瘋子,紅按鈕都會開始對他產生吸引力。

他朝男洗手間走去,卻在半路聽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