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薇拉

你對眼前的東西視而不見,她這樣說過,但有時他並非如此。他知道,她的挖苦並非全無道理,可他也不是隨時隨地都睜眼瞎。當落日的餘暉在風河山上變成發黑的橙色時,大衛環顧車站,發現薇拉走了。他的理智告訴他這不可能,但卻只能這樣想——從發緊的腹部陣陣襲來的不祥預感可沒有錯。

他去找蘭德,這個人對薇拉還稍微有點好感。薇拉大罵美鐵公司一塌糊塗,竟然把他們丟在這裡不管時,蘭德誇她爽氣。而大多數人根本不喜歡她,不管他們是不是被困在這裡。

「這裡有一股受了潮的餅乾味!」大衛走過時,海倫·帕爾默沖他喊道。她終於坐到了角落的長凳上,正如她一直喜歡的那樣。姓萊因哈特的女人暫時照顧她,好讓她的丈夫休息一會兒。她對大衛笑了笑。

「你看見薇拉了嗎?」大衛問。

姓萊因哈特的女人搖搖頭,微笑還掛在臉上。

「我們晚飯吃魚!」帕爾默太太怒氣沖沖地喊道,太陽穴上的青筋都暴了出來。一些人朝這邊看過來。「倒霉事一件接著一件!」

「乖,海倫。」姓萊因哈特的女人說。

她是叫薩莉嗎?但大衛覺得如果是的話,他應該會記得的;現在叫薩莉的人不多了。現在這個世界屬於安貝、艾什禮和蒂芙尼。薇拉這個名字也屬於瀕危物種了。這個想法讓他的肚子更難受了。

「像臭餅乾!」海倫唾了一口,「露營時吃的又臟又臭的餅乾!」

亨利·蘭德坐在鐘下的長凳上,一手摟著妻子。大衛還沒開口,他便抬起眼,搖搖頭說:「她不在這兒,很抱歉。運氣好的話,興許還能在城裡找到她,運氣不好的話,也許就這麼跑了。」他說著做了個搭便車的手勢。

大衛不相信自己的未婚妻會隨便搭個車就獨自往西去了——這想法簡直瘋了——但他相信她不在這裡。事實上,甚至在把困在車站的所有人都清點一遍之前,他就知道,她不在這裡。莫名的,一句有關冬天的詞句不知從哪本舊書還是哪首詩中跳到他的腦子裡:虛空的哭聲,心中的虛空。

車站是個木質的狹長結構。人們沿著長廊一字散開,要麼漫無目的地來回踱步,要麼呆坐在熒光燈下的長凳上。坐著的人肩膀耷拉著,所有遇上故障不得已中斷旅途,只能無奈等待的人都是這副坐姿。很少有人特意到懷俄明的克羅哈特這樣的地方來。

「別去找她,大衛,」露絲·蘭德說,「天黑了,外面有野獸,可不只是山狗。瘸腿的圖書推銷員說他在鐵軌那邊的貨倉看到過幾隻狼。」

「比格斯,」亨利說,「他叫比格斯。」

「就算他的名字是開膛手傑克也與我無關,」露絲說,「關鍵是,你不在堪薩斯,大衛。」

「但萬一她去了——」

「她是白天走的。」亨利·蘭德說,就好像白天就能防止一隻狼(或一頭熊)攻擊獨自行走的女人似的。而在大衛看來,那是有可能的。他是投行從業者,年輕的銀行家,並不是野生動物專家。

「如果接我們的火車來了而她不在,她就會錯過火車。」他似乎沒辦法讓他們明白這個簡單的道理。依他在芝加哥的辦公室里的流行語來說,他沒法點透他們。

亨利一挑眉毛。「你的意思是,你們兩個人都錯過就能解決問題?」

如果兩個人都錯過,他們可以一起坐巴士,或是等下一趟。亨利和露絲當然明白這一點。也許不。看著他們的大多數時間,大衛眼前就只有兩個被困在西部的人疲倦又無聊的樣子。還有誰會在乎薇拉呢?哪怕她消失在這片高地,除了大衛,桑德森以外,沒有人會在意。甚至有人公開表示不喜歡她。那個討厭的女人厄休拉·戴維斯還對他說,是不是薇拉的媽媽不小心在她的名字後面多加了個a,「威爾這個名字才更適合她。」

「我要進城去找她,」他說。

亨利嘆了口氣。「孩子,這可蠢極了。」

「要是她被扔在克羅哈特,我們就不能在舊金山舉行婚禮了,」他想開個玩笑。

杜德利正巧走過。大衛不知道杜德利是那人的名還是姓,只知道他是史泰博辦公用品公司的管理人員,要到米蘇拉開區域會議。他通常很安靜,笑起來卻像驢子一樣響,所以說這笑聲嚇了大家一跳都不夠準確,簡直能被稱作令人震驚。「如果火車來了而你們錯過了,」他說,「完全可以隨手抓一個治安官,就在這兒把婚結了。回到東部後,告訴朋友們你們辦了個真正的西部獵槍婚禮 。棒極了,夥計。」

「別去,」亨利說,「火車很快就會來的。」

「難道說我應該丟下她不管?那可混賬透了。」

沒等蘭德或是他太太回答,他就走開了。喬治婭·安德森坐在旁邊的長凳上,看著女兒在骯髒的瓷磚地上蹦來蹦去。小女孩名叫帕米·安德森,穿一條紅色的旅行裙,似乎永不知疲倦。在大衛的印象里,自從火車在風河山的連接處脫軌、他們像無法投遞的包裹被人遺忘在這裡以來,帕米就一直沒有睡過。也許頭枕在媽媽腿上睡了一次?但他的記憶並不完全可信,只是因為覺得五歲的小孩應該睡得很多才產生了那樣的記憶。

帕米從一片瓷磚蹦到另一片上,像是把方形的瓷磚當成巨大的「跳房子」來玩了。紅色的裙子圍著胖乎乎的小膝蓋上下跳動。

「我認識一個人,他的名字叫丹尼,」她邊跳邊用一個調調大聲唱著,唱得大衛心煩意亂。「他絆了一跤摔倒了,屁股磕到地。我認識一個人,他的名字叫大衛。他絆了一跤摔倒了,泥巴塞滿嘴。」她咯咯地笑著,一邊用手指著大衛。

「帕米,住嘴,」喬治婭·安德森朝大衛笑了笑,把一側的頭髮向後捋去。大衛覺得她看上去有說不出的疲倦,想到她還要帶著精力過剩的帕米繼續長途旅行,尤其是丈夫又不在身邊,不由對她心生同情。

「你看到薇拉了嗎?」他問。

「走了,」她說著指了指一扇門,上面掛了個牌子,寫著:班車,出租,撥打免費電話查詢酒店客房。

比格斯一瘸一拐地向他走來:「要是我的話,除非有一桿裝滿子彈的來複槍,否則是不會到外面去的。外面有狼,我看見了。」

「我認識一個女孩,她的名字叫薇拉,」帕米唱道,「她有頭疼病,必須吃藥啦。」她倒在地上,笑得手舞足蹈。

推銷員比格斯沒等大衛回答就瘸著腿朝車站另一端走去。他的影子在身後拖得長長的,然後被上方懸掛的熒光燈壓短,又再次變長。

菲爾·帕爾默倚在班車和出租標誌之下的那扇門邊。他從前是賣保險的,現在已經退休。夫妻二人坐車前往波特蘭,計畫是跟著大兒子和兒媳住一段時間,但帕爾默曾偷偷對大衛和薇拉說過,海倫很可能不再回東部了。她生了癌,還有老年痴呆。薇拉稱之為買一送一。大衛對她說這個玩笑有點殘忍時,薇拉看著他,想說些什麼,終究還是沒出口,只是搖了搖頭。

帕爾默問了個他一直在問的問題:「嗨,夥計,有煙嗎?」

大衛回之以一貫的答案:「我不抽煙,帕爾默先生。」

帕爾默再說:「只是考驗你,小夥子。」

大衛走到水泥台上,乘客們在那裡等待前往克羅哈特的班車。帕爾默皺了皺眉頭:「這可不是個好主意,年輕的朋友。」

某種動物——可能是條大狗,但也有可能不是——從車站的另一邊發出一聲嚎叫,那邊的鼠尾草和金雀花十分茂密,都快長到鐵軌上來了。又一聲嚎叫響起,像是在呼應同伴。隨後兩個聲音一起消失了。

「知道我什麼意思了吧,孩子?」帕爾默露出了微笑,好像那兩聲嚎叫是他召喚來驗證自己所言不虛的。

大衛轉過身,開始下台階,風不小,颳得他身上那件單薄的夾克噼啪作響。他不想改變主意,所以走得很快。只有第一步是艱難的,邁出一步之後,他腦子裡想的就只有薇拉了。

「大衛,」帕爾默在後面叫道,再無一絲開玩笑的意思,「別去。」

「為什麼不呢?她去了。何況,狼在那邊。」他揚起拇指朝肩膀後面指了指,「如果那真是狼的話。」

「那些當然是狼。它們很可能並不會攻擊你,這個時節它們並不缺吃的。但實在沒必要因為她錯過了車,導致兩個人都困在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誰知道要等多久呢?」

「你好像還是不明白——她是我的未婚妻。」

「忠言逆耳,我的朋友:如果她心裡有你,她就不會走了。你說呢?」

大衛一時間什麼都沒說,因為他也不確定自己到底怎麼想的。也許是因為他通常對眼前的東西視而不見吧。薇拉就是這樣說他的。最後,他轉過身來,看著倚在門邊的菲爾·帕爾默:「要我說,換成你,也不會把自己的未婚妻丟在鳥不生蛋的地方的。這就是我的想法。」

帕爾默嘆了口氣說:「我恨不得那些畜生在你這傻小子屁股上啃兩口算了。說不定還能讓你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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