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我們走吧」少年說 第三章

當我躲在房間里念書,只要聽見腳步聲靠近,我便急忙把書本藏好。要是讓家人知道我擅自從倉庫里拿走書,肯定會招來一頓罵。我在少年的指導下,持續閱讀《庭訓往來》。不過我與少年的交談,並非只限於讀書寫字。在天明前的昏暗倉庫里,我曾在座燈的朦朧燈火照耀下,詢問少年的來歷。

「我從沒見過我爹娘。我是和外公外婆同住。」

少年語帶躊躇地告訴我此事。

少年的家裡也是地主,家境富裕,但聽說母親在生他時過世。我覺得少年很可憐,想緊緊擁抱他。我渴望有自己的孩子,但始終無法如願,所以才會有這個念頭吧。

「你爹也在你小時候就過世了嗎?」

「不。不知道他現在是生是死。因為沒人知道我爹是誰。」

據說他母親是未婚生子。一般會認為他父親肯定就是村裡的某個男人,但似乎不是這麼單純。

「在我出生前,我娘曾經神隱。」

「神隱?」

「沒錯。也有人說是被天狗擄走。」

「我沒聽過。」

「聽說天狗會把孩童抓走,等過了數月或數年後,再把人放回村裡。孩子被擄走時,會和天狗一起在空中飛翔,被帶往各個地方。那些孩子回來後,清楚知道許多唯有真的去過某個地方才會知道的事。我娘當初神隱時,聽說還只是個小孩。在慶典當天,和朋友一起手牽手到種社去。但就在來到岔路時,我娘的朋友這才發現她不見了。不知何時,我娘從她朋友緊握她的手中消失,取而代之的,她手中緊握之物變成了樹果、石頭,以及鳥的羽毛。」

當時村民全員出動到附近一帶搜尋。由於是慶典當天,有許多人在外頭行走。不管她從消失的地點走往哪個方向,應該都會與人擦身而過才對。但是卻沒人看到她。

少女三年後返家。不知何時,她就這樣坐在紙門緊閉的房間里,嚶嚶哭泣。沒人看到少女走進房內。

「聽說我娘回來時,說著沒人聽得懂的話。後來她逐漸憶起原本的語言,開始能和眾人交談。但是她神隱的那三年,她完全沒有記憶。隨著她逐漸憶起原本的語言,之前說的那沒人聽得懂的語言則是就此忘卻,連之前的經歷也一併遺忘。我猜她應該沒受到不人道的對待。因為我娘回來時,哭得就像是個被父母遺棄的孩子。」

少女重拾往日生活,起初眾人以為事情就此平靜落幕。但少女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似乎懷了身孕。周遭人問她孩子的父親是誰,但少女完全沒有頭緒。不久,孩子出世,少女因失血過多而喪命。

「從我還是小嬰兒的時候起,就是外公外婆將我養大的。但我有個很會迷路的毛病。當我還是個小嬰兒時,原本光著身子躺在棉被上,接著卻會陷入棉被的縐折里,消失了蹤影,然後突然出現在房間角落,放聲大哭,這種事時常發生。而且那還是發生在我還不會翻身的時期。」

「這樣算是迷路嗎……?」

「我娘曾經神隱,也許我這是遺傳了她的血脈。或者擄走我娘的天狗,也就是我爹。雖然我敢吃青花魚。」

「青花魚?這有什麼關聯嗎?」

「天狗討厭青花魚。所以小孩子走夜路時,只要邊走邊說『我吃過青花魚哦』,就不會神隱。」

「那麼,這表示你不是天狗的孩子嘍?」

「我既沒有紅臉,也沒有長鼻子。我一定是不小心闖入我娘的肚子里。因為老愛迷路的毛病,而不知不覺問走進我娘的肚子里。」

少年說的話究竟有幾分真實性,我無從判斷。

「我很感謝你迷路的毛病。要不是你迷路闖進這裡,我將永遠無法學會讀書寫字。一輩子都無法領略書本的內容。話說回來,我作夢也沒想過自己看得懂書。所以我要謝謝你。」

我說完後,少年顯得有點難為情。

「我在村裡沒半個朋友。大家都很怕我,不敢和我說話。所以能到這裡和大姐姐見面,我很開心。」

「總有一天,你一定會交到朋友的。例如和你一起迷路的朋友。」

「會嗎?」

「一定會的。」

黎明時分將至,我們停止交談,少年消失在倉庫深處。

我回到廚房,開始準備早飯。

我與少年的交流,某天突然結束。

一直卧病在床的祖父,似乎在被窩裡發現我時常很早便起身外出。見我外出後遲遲沒返回屋內,他覺得可疑。後來我才知道,他告訴我丈夫這件事,我夫丈馬上便懷疑我紅杏出牆。他和小叔一起查探我的行徑,最後查出我每天早上在天明前,都會走進倉庫里。

事情發生在某天清晨。正當我借著座燈的亮光跟少年學習讀書寫字時,倉庫的大門突然打開,我丈夫和小叔沖了進來。我丈夫將驚訝莫名的我揍了一頓,小叔則是抓住想要逃離的少年。他們似乎滿心以為我是光著身子和男人交纏在一起,但這時發現對方竟然還只是個孩子,頓時像泄了氣的氣球。少年遭我小叔毆打,被他從背後架住。少年似乎嘴唇破裂,鮮血滴落。我公公婆婆聽聞騷動趕來,小姑也從房裡走出,將那名被押住的少年團團包圍。丈夫問我:「這傢伙是誰?發生什麼事了?」我始終堅稱自己「只是請他教我讀書寫字」,少年也在一旁附和:「沒錯!」

「小鬼,你一定是想偷東西!」

我丈夫使勁踢了少年肚子一腳。少年弓身倒向倉庫地面,痛苦呻吟。我丈夫又補上好幾腳,使勁踩踏,發出骨頭斷折的聲響,最後少年癱倒在地,無法動彈。我被帶出倉庫外,少年則獨自被留在倉庫里,鎖上門鎖。

我接受夫家全員的審問。我一再解釋自己只是向少年學習讀書寫字,但仍舊無法取信於他們。我夫家的人一口咬定少年是竊賊,一再說「是你替他做內應」,不肯聽我解釋。不管我再怎麼說真話,他們也只會說:「胡說!快從實招來!」過沒多久,我公公從房裡拿來一本書,對我說道:「既然你在學讀書寫字,那你應該會念這本書。你讀讀看吧。」我生硬地讀了開頭的部分後,他卻說:「你應該是原本就會認字,卻一直假裝不識字對吧?」我淚流滿面,跪在地上一直搖頭說:「不是這樣!不是這樣的!」但他們還是不斷從四面八方對我又罵又踹,我腦袋逐漸變得模糊,開始覺得夫家的人說的話才是對的。否則我怎麼會遭受這樣的懲罰。我會受到如此嚴厲的打罵,一定是我做了什麼壞事。我心裡逐漸這麼想。就在這時……

「可惡!讓他給逃了!」

小叔大叫著衝進屋裡。我極力為自己辯解,沒注意到小叔,他剛才似乎離開屋裡,跑到倉庫去查看。據他回報,那名原本躺在地上的少年,不知何時消失了蹤影。

「笨蛋,你可查仔細了?」

「當然啊。我們回屋裡時,倉庫大門明明有上鎖。我們是留那小子一個人在倉庫里,才離開那裡。入口就只有一個,他應該哪兒也去不了。況且他傷成那樣,也不可能爬上窗戶,從窗口逃離。我看地上的血跡,一路通往倉庫深處。本以為他是躲在衣櫃後面,而前往搜尋,但就是找不到人。點點血跡在衣櫃間一路往前滴,途中從幾個堆疊的物品縫隙間穿過,就此突然平空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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