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以撿梳子 第二章

他們在那趟旅行中造訪了幾座溫泉旅館。和泉蠟庵打算逐一確認這些溫泉旅館的素質好壞,好在日後寫進旅遊書中。對於煩惱該住哪家旅館好的人們來說,這樣的記載頗有助益。

他們在第一家旅館住了兩晚,第二家旅館也住了兩晚,正準備前住第三家旅館時,那名青年在旅館門口說道:

「老師,從今天晚上起,請讓我單獨睡一間房。」

「可是,這樣得付兩個房間的住宿費。」

「可以從我的工資里扣除。我再也無法忍受待在老師您身旁。」

「無法忍受?為什麼?」

我這位朋友實在想不出原因。但他發現青年從不久前開始便舉止有異。一早醒來,青年便沉著一張臉,用餐時也都少言寡語。儘管兩人待在同一間房,青年也都坐得遠遠的,絕不與他目光交會。和青年說話時,他便皺著眉頭瞪向我那位朋友,有時甚至還會暗啐一聲。就寢前也不再說百物語了。我這位朋友還很認真地搜集恐怖故事,但還沒來得及說,青年便已背對著他入睡。

「原因就在於你的掉發!」真是出人意表的回答。

「我、我一直深受你的掉發所困擾。所以我再也受不了和你共處一室了!」

我那位朋友按著長發,困惑不解。他沒想到自己掉發的情形有嚴重到令青年如此憤怒的程度。不,話說回來,青年無法忍受他的掉發,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難道不知道嗎?你的掉發都飛到我這邊來,教人受不了!」

我那位朋友開始聽青年抱怨掉發對他的騷擾。例如青年回客房時,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黏在腳掌上,一看之下發現是黑色長髮。青年的頭髮沒那麼長,所以他一看就知道是僱主的長髮。起初他不以為意,但後來益發覺得不舒服。掉發似乎是隨風吹來,不知不覺間,黏滿了青年所蓋的棉被。泡湯時,長髮漂浮在水面,纏向青年的肌膚。就連沖澡時也是,他明明避開掉發,用水桶在澡池裡汲水,但沖完澡後,不知為何,耳朵、肩膀都沾滿長發,垂掛在他身上。這種情形接二連三發生,他似乎再也無法忍受。

「但我這還是第一次聽人這麼說呢。我掉發的情況有那麼嚴重嗎……你說的頭髮,真的是我的嗎?」

我那位朋友握住自己的頭髮,向青年詢問。他不願承認自己會嚴重掉發。

「當然是啊。如果不是你的頭髮,又會是誰的?喏,你看這個。你掉的頭髮像這樣飛過來,掛在我身上。」

不知何時,有一根頭髮纏住青年的手指。青年一臉不悅地將它甩開。那細長的頭髮,不像男人的頭髮,反而比較像女人的頭髮。但這裡不應該有女人的頭髮。兩人睡覺時,總是關緊房門。兩個大男人共處一室,怎麼可能會有女人的掉發呢。會是在泡男湯時,女人的頭髮漂在水面上嗎?與其這麼想,倒不如想作是我這留著一頭長髮的朋友所掉的頭髮還比較合乎邏輯。

「這、這樣啊……我明白了,那也沒辦法。」

青年緊咬著嘴唇,狠狠瞪視著我那位朋友。再這樣一起同住下去,也許會被青年拿刀刺殺。我那位朋友答應他的請求,在第三間旅館吩咐老闆安排兩個房間。

我那位朋友被帶往單人房,將行李卸向榻榻米上後,他伸展雙腳休息了一會兒。接著吃晚餐,泡溫泉,順便從剛認識的老人那裡打聽恐怖故事。不知不覺間,我這位朋友也開始覺得,記錄各地流傳的奇妙故事和傳說,也是件很有趣的事。類似的故事會隨著場所不同而有微妙差異。他很認真地思考是否能在旅遊書中對此做一番介紹。

睡了一晚,天亮後,他一面散步,一面審查溫泉旅館的住宿品質。夾帶硫磺味的徐風吹向溫泉地。溫泉的水氣從山腳冉冉而升,消散於空中。此時適逢綠意盎然的時節。

當他回到旅館,享用客房裡備好的早餐時,拉門緩緩開敔,那名青年從門外走進。

「老師!」青年大叫道。

霎時間,我那位朋友心想,該不會是我的掉發遠遠地吹向他房間,他怒不可抑,要來殺找吧?不過青年的神情古怪,面如白蠟。

「那頭髮……那頭髮到底是……」

青年跪在榻榻米上,已不是先前那瞪人的兇狠眼神。

「也許那不是老師您的頭髮……」

「發生什麼事了嗎?」

「老師,昨天晚上我為了不讓您的頭髮吹進房裡,我對紙門和拉門的縫隙牢牢地貼上封條,然後才就寢。」

「你也太會瞎操心了吧……」

「這是為了謹慎起見。我向旅館老闆要來紙門的貼紙,從房內用飯粒黏上。」

青年一副驚魂未定的神情,說明昨晚到剛才發生的事。在旅館裡住單人房的他,將紙門和拉門的縫隙都貼密後:心想,這麼一來,僱主的掉發就不會來礙事了吧,就此以愉快的心情鑽入被窩。

「可是,我早上醒來一看……」

青年在不舒服的觸感下醒來。他從棉被裡抽出手,正準備揉眼時,發現指縫間纏滿了黑色長髮。他尖叫一聲,掀開棉被一看,棉被裡滿是凌亂的長髮。

「我原本還懷疑是老師所為,以為是您半夜潛入房內,將頭髮撒在我四周。但封條完全沒有剝落的痕迹。倘若真有人潛入房裡,那封條應該會剝落才對。因為是貼在房內,所以也不可能是離開房門後又重新貼上。如果沒人進出房間的話,那這個頭髮就不是老師您的。」

「太好了!那我就沒掉發嘍!」

我這位朋友得知自己沒掉發,比得知自己洗刷冤屈還要高興。

「我還很擔心自己日後會成為光頭達摩呢。」

「現在不是說這種事的時候吧!如果那些頭髮不是老師您的,那到底是從哪兒來的呢?」

從被窩裡醒來後,青年繼續被頭髮糾纏著。想換衣服時,長發不知不覺黏滿了衣服。仔細一看,榻榻米的縫隙處就像長雜草似的,布滿了頭髮。就算一把扯下,丟往房外,一樣只是白費力氣。明明已經將房裡的頭髮全部收在一起丟了,但定睛細看後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又掉了幾根。明明已經徹底打掃過,但又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

「今天早上我吃早餐時,才一不注意,頭髮就纏住了筷子。不管再怎麼把頭髮甩向一旁,它一樣很快又跑回來。就像待在女人房間里似的。宛如房裡有個女人,一直黏著我不放……對了,老師的房間不會冒出頭髮來嗎?」

「一點都不會。不過,這很像你最愛的怪談呢。」

「這一點都不好笑!我、我雖然喜歡恐怖故事,但我可不想要遭遇恐怖的經歷啊!」

青年滿臉怒容說道。

「看來只有我被纏上。不知從哪兒飛來頭髮,緊纏著我不放。」

「你可有什麼線索?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樣的?」

我那位朋友如此詢問,青年猛然一驚。

「難道是……」

「你想到了什麼對吧?」

「不……」

我那位朋友極力安撫青年,建議他一起去泡個溫泉,化解兩人原先的誤會。

「我明白了。那我去準備一下。」

青年站起身,走出房外。我那位朋友吁了口氣,望向剛才青年坐的位置。榻榻米上有掉發。他戰戰兢兢地拿起頭髮仔細檢查。和他的頭髮長得很像,但有個明顯不同的特徵。我這位朋友的頭髮烏黑亮麗,美得連女人都會忍不住回頭多看一眼。但掉落在榻榻米上的頭髮,卻像死人的頭髮般,黯淡無光。

青年泡在溫泉里,一樣深受頭髮所苦,他看手指間纏繞著頭髮,覺得很噁心,忙著將它們取下,棄置一旁。傍晚時瀰漫水氣的溫泉地,籠罩在昏黃的夕陽餘暉下。我那位朋友帶著情緒低落的青年外出散步,在一家知名的丸子店內打發時間。望著一名孩童和野狗嬉戲,青年的心情似乎好轉許多,開始說起久違的恐怖故事。就在這時……

「啊……」青年緊按著臉。

「怎麼了?」我那位朋友伸手搭在青年肩上,感到擔心。

「不,好像是灰塵跑進眼睛裡了……」

青年開始揉起眼睛。在一旁遊玩的孩童拋出手中的木棒,野狗邊吠邊往木棒奔去。在昏黃夕陽的另一側,形成一道長長的黑影。

「喂,你那是……」

我那位朋友發現從青年眼眶邊冒出一條黑線。

「你別動。」

他捏住黑線,用力一拉,從青年的眼球與眼窩問的空隙處拉出一條又細又長的頭髮。這麼長的頭髮竟然能跑進眼睛裡,朋友大為驚嘆。那根從眼眶裡冒出的黑髮,在夕陽的照耀下,於青年的臉頰上形成一條黑影。已完全拔出的頭髮,略為濡濕,直直地垂落。青年驚恐地望著它,接著站起身走到店門旁,將剛才吃進肚裡的東西嘔個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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