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 第四章

余市這個男人已不存在於這世上。此刻在我眼前的,感覺就像是個雙眼充血,緊咬著肉不放的生物。他原本精悍的面容已不復見。倘若有人說他是惡鬼,我也相信。我們已不再交談。儘管明白白天時只有少女在家,但我們已懶得呼救。我們背對著背,盡量不看彼此,因為對自己為了活命而吃肉的行為感到羞愧。

那個女人拋下的肉,應該是山豬之類的動物吧……我如此告訴自己,把肉送入口中。但它的味道和我以前吃過的山豬肉截然不同。不過,這不是牛、不是家豬,也不是雞。我暗中告訴自己,不可以再細想下去了。這是山豬肉。為了不讓肉腐壞,山賊一家人特地加以熏制、晒乾。我咀嚼著那個女人拋下的干硬肉片,這處飄散惡臭的泥淖愈來愈像真正的地獄了。在濕滑的坑洞底端,發出啪嚓啪嚓的濕黏聲響,全身爬滿蛆的我們,咀嚼著肉片。

之前我曾誤闖一座魚臉看起來像人的村莊,當時我對那裡的菜肴一日也不肯吃。但如今我卻嚼著眼前的肉片,把它想作是山豬肉。我在渾然未覺的情況下,被迫跨越了那條禁忌線。之前我們三個人一同困在這裡時,我們一直吃著這些肉,完全不知道它是什麼。也許是因為知道自己一直謹守的原則早已失去,便把一切全豁出去了。

不過,余市的表現實在很異常。他應該也隱約察覺出女人拋下的肉是從何而來。莫非他和我一樣欺騙自己,將肉送入口中?不,就算真是這樣,腦中應該還是會閃過一絲懷疑,而在吃下它前感到猶豫。余市也已拋棄自己人類的身分。事實擺在眼前。他整天不斷發出野獸般的咆哮,抱著頭在地上扭動。還不時朝壁面揮拳,把泥巴塞進口中,淚流滿面,沉聲低吼。夜裡,月光無法照進坑洞底部,但余市眼白的部分卻散發著灼灼精光。

自從阿藤離開後,不知已過了多久。山賊的妻子從洞口邊緣探頭,拋下食物,對我們說道:

「好好享受吧。剩下的肉不多了。」

晒乾的肉片插進參雜了落葉、頭髮、污水的泥巴里。吃完後,就只能雙手抱膝,任憑蛆蟲爬滿全身。一開始還會想將它們揮除,但過沒多久便發現這根本是白費力氣。不管再怎麼捏死它們,蛆蟲還是會源源不絕湧出,在頭髮問爬行。

這天晚上,從黑暗深處傳來一陣沙沙聲。

「我說……」

是余市的聲音。我嚇了一跳,向他回應道。

「原來你還會說話啊……」

我本以為他已經忘了怎麼說話。

「我一直在思索那個女人說的話。明天可能又會從我們之中帶一個人走。」

「為什麼?」

「她不是說,剩下的肉不多了嗎?所以嘍,肉沒了,就需要有新的肉。也就是你和我其中一人。」

「余市,你在說些什麼啊……」

「你應該也知道才對,我們吃的是阿藤的肉。山賊之所以把我們關在這裡,就是為了吃我們。」

「你早知道那是阿藤……」黑暗深處傳來一陣沉聲低吼。

「我知道……我知道那是阿藤的肉,但我還是吃了它。我強忍作嘔的衝動,硬將它塞進肚子里。我得藉由這樣來貯備力氣。我得吃東西,讓自己手腳的力氣不至於衰退。他們好像已經把阿藤的肉吃光了。接下來不是輪到我,就是你。所以我想求你一件事。接下來讓山賊吊我上去好嗎?我吃了我妻子的肉,保留了力氣,目前還能行動自如。等對方拉我上去後,我會先用暗藏的箭矢刺向那名男子的眼睛。然後搶下他的刀,把他們全殺了……」

在月光照不到的惡臭坑洞底部,傳出一陣分不清是啜泣還是野獸低吼的聲音。

三天後,機會到來。

這天我從早上便一直看見幻覺。我看到骰子滾落地面,想伸手撿拾,但手指就是拿不起來。每次我一拿起,骰子旋即變成一團蛆。過了半晌,我這才明白骰子根本不存在。是因為我喜歡賭博,才會不由自主地看到骰子的影像。

呈圓圈狀的天空,開始微微泛紅。到了傍晚時分,傳來陣陣鳥啼。遠處傳來開門聲,草屐的腳步聲逐漸接近。滿臉鬍子的男人從洞口邊緣探頭。

「要分那麼多食物給你們太可惜。所以決定放你們一個人走。」

和之前帶走阿藤時一樣,男子又說了一遍同樣的話。我與余市不發一語,暗中互使眼色。

一切都按照事前決定的計畫進行,余市站起身自願。繩索拋下後,他纏住自己身子,我也在一旁幫忙。他一直吃自己妻子的肉維持體力,雖然身材清瘦,卻相當結實。看不出有體力衰退的跡象。繩子緊緊繞住他身體。余市將少年射下的箭矢折成兩半,藏在衣服里。

傳來像是鳥兒振翅的聲音。那是令人不安的聲音。

男子開始將余市的身體往上拉。余市緩緩從豎坑底端升向晚霞籠罩的天空。

豎坑的壁面上黏著無數白點。那些白點頓時全都一起扭動起來,看起來猶如整個壁面在扭動一般。

最後余市的身體終於抵達洞口邊緣。就在那一剎那,夕陽餘暉染紅余市全身,影子落向洞口外緣。余市單腳跨向地面,就此消失在洞口外,看不見其身影。

外頭揚起一陣怒吼。那是如同地鳴般的低吼。我只能在豎坑底下豎耳聆聽。有人跑遠的聲音。木門拉開,有幾個人衝出門外的聲音。女人的慘叫聲。孩子的叫喊聲。地面上一陣混亂。余市是否成功把箭插進男子眼中呢?他是否已鬆開繩索逃脫呢?是否順利搶下大刀,展開復仇呢?我強忍著幾欲熱淚盈眶的衝動。我被弓箭射傷的腳已變成一團化膿的肉塊,幾乎無法行動。這樣根本無法參與戰鬥。就算想幫忙,也只是在一旁扯後腿。但我真的很想親眼看他復仇。

黏滿蛆的垂直壁面上,忽然垂下一條得定睛細看才看得到的細繩。我抓住細繩,拉向自己面前。這是我們用泥巴里搜集來的頭髮所編成的細繩。

斜傾的夕陽餘暉無法照向豎坑底部。所以余市在將繩索纏向自己身體時,才能瞞著男子將細繩綁在繩索上。當余市被拉上地面後,男子馬上遭受攻擊,應該沒時間注意到這件事。

拜託,千萬不要卡住啊!我將頭髮做成的細繩往回拉,剛才那條繩索就此從洞口邊緣掉落。余市從身上解開,擱在地上的繩索,在細繩的拉扯下掉落坑底。

洞口外傳來陣陣金鐵交鳴聲。除了哀號與叫喊聲外,還參雜著余市的咆哮聲,一路傳來坑洞底端。看來余市還活著。傳來射箭刺中某處的聲響。

我拉緊垂落豎坑的繩索。繩索上頭似乎纏住某個東西。我雖然單腳不良於行,但手臂仍舊有力。我抓緊繩索,朝地面攀爬。我用健全的另一隻腳抵向濕滑的壁面,找尋可供踩踏的地方。雙手使勁,一步步往上爬。慶幸的是繩索粗大,方便抓握。我以手指牢牢勾住繩索捻繞的部位,逐漸遠離那惡臭瀰漫的地獄。

我雙臂發麻,在爬向地面的過程中,多次想要放棄。或是在心裡想,只要我待在下面,等余市殺光他們所有人後,或許會回到洞口邊拉我上去。他也許會跑到鄰村去求救,回到這裡救我。不,不行!我又隱隱覺得,自己現在要是不爬出地面,便再也無法逃離這處地獄。誰能保證余市與山賊一家交戰後,能完好無傷。也許他已沒力氣拉我上去。他要是死了,我就只能在洞底等著被宰來吃。

朝亮光的地方而去。一步步朝晚霞籠罩的天空而去。我的手構到了洞口邊緣。我手肘架上洞口,撐起上半身。接著腳也跨出洞外,最後終於重回地面。

風吹向我臉頰,說不出的暢快。夕陽無比刺眼。眼前是雜樹林里的一處平地。一棟小屋就位在雜樹林旁,旁邊有一間倉庫。一旁晾著洗凈的衣物,隨風搖曳。在地上形成長長的影子。

我握在手中的繩索,一端綁向坑洞旁的一株樹木。正要爬出洞外的我,眼前看到的是一支沾血的箭矢。不遠處有一大攤血。是誰受傷了嗎?至少地上沒看到屍體,也沒聽到吵鬧的聲音。在此向晚時分,四周一片悄靜。

我拖著那隻被蛆佔據的腳,心想,得趕緊趁這時候逃走才行。不過余市他怎麼了?他成功報仇了嗎?我前往離我最近的倉庫查看。想確認那裡是否有山賊們的屍體。我希望有。但倉庫里只有大量的衣服、從旅人那裡搶奪來的物品,以及人骨。還有一尊女人的標本。身上穿的衣服相當高尚,但眼珠的部位塞的卻是稻草。他們還用人骨架成座燈和燈籠,外頭貼上一層黃皮,懸掛在各處。上頭所用的黃皮,似乎是人皮所鞣成。放在倉庫里的鋸子、鐵鎚、斧頭,上面都因沾血而泛黑。想必他們就是在這裡將人肢解、加工,地面有大量鮮血流過的痕迹。目睹這駭人的景象,我全身直打哆嗦。我決定拿起一把地上的斧頭防身。

余市去哪兒了?其他山賊呢?

余市可能逃往雜樹林里了。如果所有人全部撲向他的話,他應該是無法獨自對付他們。這樣的話,山賊一家人會是追著余市衝進雜樹林里嗎?

這時,我突然與站在家門口的少女四目交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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