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 第三章

當黎明將近時,豎坑的圓形入口化為朦朧的青紫色,呈現朝霞的顏色,然後逐漸轉亮。每當我看到這一幕,便以撿拾來的樹枝在牆上畫一條線。

豎坑底部是個處處泥水淤積的場所。幾乎連腳踝都陷入泥水中,因此我們終日只能躺在這種潮濕的地方。大量的蛆在地面和牆壁四處爬行,每當入睡後,蛆便想從我耳朵和嘴巴爬進體內。裡頭悶熱無風,只能忍受那揮之不去的臭。

余市和阿藤兩人挨著彼此而坐。阿藤輕聲啜泣,余市輕拍她的肩膀,柔聲安慰。聽說兩人被帶往這裡時,豎坑底部沒其他人。不過,這裡除了我們三人外,似乎有許多人曾經被囚禁在這裡的痕迹。把手伸進泥巴里,手指除了會纏上腐爛的樹葉外,還會連同帶起許多頭髮。這應該是之前被囚禁在這裡的人們所掉落的大量毛髮吧。應該有十人、二十人,甚至更多的人曾被囚禁在這裡。被溫泉的傳聞誘騙到此地,然後被推入可怕的地獄中。不過,先前被囚禁在這裡的人,都到哪兒去了呢?泥巴底下並未發現牙齒或人骨之類的東西。就只有掉落的頭髮。這表示沒人死在這裡、屍體沒在這裡腐爛嗎?

山賊其實是一對夫妻,有兩個孩子。那名長得像黑熊的男人,與長著一對細眼的女人,兩人是夫妻。而把我打傷、令我昏厥的少年,則是他們的兒子。少年長得很像他母親,偶爾會從洞口邊緣偷窺,拿石頭砸我們。當他看到石頭砸中我的頭,我大喊疼痛,他會覺得好笑,拍手叫好。如果只是用石頭砸人倒還好。倘若我們四處閃躲,始終都無法用石頭砸中我們,他就會逐漸感到不耐煩,鼓起腮幫子,改拿來弓箭。從洞口邊探出頭來,把箭搭在弓上,拉滿弦瞄準我們。豎坑底下無處藏身,我們只能東奔西跑,躲避他的攻擊。少年射箭的技巧還不夠純熟,大部分的箭都射向豎坑的壁面上,但要是射中的話,後果不堪涉想。看我們拼了命逃竄,少年似乎更加興奮,就像在追趕我們似的,高興得大吼大叫。如果少年的父親發現他在惡作劇,便會來取走弓箭。但有一次他父親來晚了一步,少年一箭射中我的腳踝。雖不是致命傷,但傷口遲遲無法痊癒,後來逐漸發黑,成為蛆聚集的巢穴。

比起兇殘的哥哥,妹妹可說是沒半點攻擊性。她目前還沒參與山賊的工作,每當家人外出,她似乎都獨自看家。她好像長得比較像父親,而不像母親。不過,這並不表示她長得像黑熊。少女有著一雙渾圓的大眼睛。

山賊夫婦與長男外出時,我在豎洞底下豎耳細聽便可感覺得出來。待他們走遠後,我、余市、阿藤便會大聲叫喚。「有人在嗎?」「救命啊!」「喂!」山賊他們應該也知道我們會大聲叫喊。但他們還是就此外出,不予理會,可能是因為他們確定沒人會聽到我們的叫喚聲吧。這附近荒無人煙,也沒人會路過。這個豎坑就坐落在這種地方。但我們還是忍不住大聲呼救。

「誰來救救我們吧!」就在這時,少女探出頭來。可能是聽見我們的叫聲吧,洞口邊緣冒出一顆小小的頭。

「其實啊,我是不能靠近坑洞旁的。」

少女以可愛的聲音說道。我們努力想說服少女。盤算著是否能讓她帶繩子來,或是找隔壁村的村民前來。但少女搖了搖頭。

「不行啦,這樣我會挨爹娘罵的。」

少女不想背叛她父母。她身上穿的衣服做工講究,遠遠就看得出來。似乎備受呵護。

少女獨自看家時,偶爾會往洞里窺望,以此為樂。有時她會拔起地上的花草,從洞口邊拋下。淡藍色的花草緩緩旋繞,飄然落向這惡臭瀰漫的地獄。這花瓣,還有葉片,是如此清新,與我們截然不同。彷彿只有周圍散發著光芒的花草能衝去世上一切不潔之物。花草落地後,阿藤拿起它,抱在胸前。她身子蜷縮,雙肩顫動,就此放聲哭泣。

我們為什麼會被監禁在這裡?他們又為何給我們肉乾、讓我們活命?我們也不是完全沒試過要逃離豎坑。少年射進的箭矢,有不少支插進牆上和地面,我們全搜集起來。余市曾把箭插在壁面上,想以此做為踩踏的階梯。但壁面濕滑,無法支撐他的重量,刺進壁面當階梯的箭矢也就此滑脫。我與阿藤搜集散落地面的頭髮,做成一面投網。待少女從坑洞邊探頭,就拋出投網,將她抓下來。以少女作人質,和山賊一家人展開交涉。但這招也行不通。因為頭髮做成的投網根本無法順利拋向豎坑上方。

日子就此一天一天過去,我們始終想不出脫困之策。

某天,山賊一家的父親從坑洞邊探出他那長滿鬍髭的臉。

「喂,我要放你們其中一個人走。因為要分三人份的肉乾給你們實在太浪費。誰想獲救?為了不讓你們告訴別人這裡的地點,我會蒙住獲救者的眼睛,帶他到村莊旁。」

我們面面相覷。這男人的話能信嗎?見我們始終沒有答覆,男子不耐煩地說道:

「快點決定!」

余市與阿藤說了些話,把臉湊向我。

「也許他是為了減少伙食的浪費,打算拉一個人上去殺了。」

「不過,一直待在這裡,同樣沒機會活命。」

「到上面去之後,拔腿跑就行了。然後向人求救。」

「嗯,這主意好。」

「誰要去?」

我先前被少年的弓箭射傷,單腳一直傷痛未愈。發黑的傷口變得像腐爛的水果般,皮肉斑駁脫落。這樣根本無法跑。這項工作交給余市或阿藤去辦,才是明智之舉。這時,男子打斷我們的談話。

「夠了,由我來決定。女人,我放你走。」

男子說完後,從洞口邊緣拋下一條沾滿泥巴的發黑繩索。繩索的另一端似乎綁在地上的某處。繩索垂落在垂直的壁面上。阿藤以堅強的眼神望向我們。我與余市朝她頷首。

「讓我出去吧。」

阿藤向男子如此說道,以繩索纏住身體。臨行前,阿藤與余市緊緊相擁,哭得眼睛紅腫。男子開始以強壯的雙臂拉起繩子,阿藤的身體輕盈地往上升,旋即消失在洞口上。

不久,傳來一陣吵鬧的聲響,以及男子咆哮聲。可能是阿藤逃離了吧。我與余市靜靜豎耳細聽。但到底情況為何,我們無從得知。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我們一直在等待阿藤帶救兵來。

不久,那名長著一對細眼的女子從洞口邊緣露臉。一樣是那嘻皮笑臉的模樣。我大感驚詫。要是阿藤順利逃脫,她會顯得如此從容不迫嗎?女子一如往常,朝洞里拋下食物。但這天發生之前從未有過的事。先前她都只會給我們又硬又乾癟的肉乾。但今天的肉未經晒乾,是直接切下肉塊燒烤而成。我與余市一陣心神不寧,這天一口都沒吃。那芳香的肉塊,就此爬滿了蛆。

我很介意肉的來源。但偏偏又不能老餓著肚子不吃。我趕走蛆,把肉放進口中,但光是這麼一塊肉,根本填不飽肚子。某天,我發現那名山賊的太太腰間系著一條紅色腰帶。似乎是由余市送阿藤的腰帶洗凈晒乾而來。我一直安撫余市,說是他看錯了,但隔天我們便明白阿藤已不在人世。

那名少年像平時一樣,從洞口邊緣探頭。他朝我們丟石頭玩樂,但就算被丟中,我們也沒任何反應,這逐漸令他感到不悅。少年發出一聲怪叫,從洞口離開,接著帶來一個奇怪的面具。他把面具套在頭上,以此耍弄我們,尋我們開心。那個面具頭部垂著長發,就像用黃色皮膚拼湊而成一般。那確實是阿藤的臉。是將阿藤臉上的皮膚剝下,拼湊而成的面具。少年將它戴在頭上,尖聲怪叫,逗弄著我和余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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