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下山後,我和八重、鼻太郎三人回家吃晚飯。八重用飯鍋煮的米飯,正好是我喜歡的硬度。白飯上頭添了醬菜,再淋上醬油,我一口接著一口吃。八重見我狼吞虎咽的模樣,忍不住叨念了幾句。
「講過你多少遍了,吃慢一點。」
「哦,抱歉。你說得對。」
雖然我向她道歉,但八重每次叨念的對象是喪吉,不是我。但我懶得糾正她,重點是,我也覺得好像從以前就常聽人這樣嘮叨。我自己也明白,我已快要接受八重將我當作喪吉的這種想法。今後我應該能以喪吉的身分過下去。與八重成為夫妻,將鼻太郎養育成人,一起和樂生活。也許這是最幸福的生活方式。「只要你結束這場旅行不就行了嗎?」八重這句話突然掠過我腦海。過了一晚後,這項提議變得愈來愈有吸引力。
我接下來要是繼續旅行,有什麼意義嗎?前往溫泉地,返回市町,領取酬勞,喝酒。身上的錢花光後,再度陪和泉蠟庵踏上旅程。如此一再反覆。
如果是這樣的話,還不如就此打住。停止旅行,和妻兒一起生活,這樣反而還比較好。
用完餐後,八重借著座燈的亮光開始縫補衣服。她用針線縫補我多處破損的衣服。鼻太郎百無聊賴,向八重惡作劇,換來一頓罵。我躺在一旁觀看整個經過,這時,八重向我喚道:
「喪吉。」
「什麼事?」
雖然我不認為自己是喪吉,但還是不由自主地應聲。
「你在想什麼?」
「不,是你想多了。我一直在發獃。打從我出生到現在,一直都在發獃。」
「那就好。」
「我以前可有沒發獃的時候?」
「經你這麼一說,好像沒有呢。你總是一副愛睏的眼神,或是因宿醉而苦著一張臉。」
八重似乎覺得滑稽,呵呵輕笑。可能是因為座燈光線微弱的緣故,她的模樣看來有點落寞。
和泉蠟庵明天早上就要出發了。是否要和他一同踏上旅程,我至今仍拿不定主意。我並未向八重坦言此事。如果我跟和泉蠟庵走,八重和鼻太郎兩人又得相依為命,想必一定很寂寞。好不容易以為一切又回歸從前,但現在即將再次失去。明明昨天才剛見面,但我卻已開始捨不得他們。感覺如同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就像彼此身體相連,流著同樣的血脈,一旦有人感到疼痛,我也會有同感,如此真切的情感不斷從我體內湧現。
鋪好棉被後,我們三人一起躺下。熄去座燈後,屋內一片漆黑。八重哼著搖籃曲,鼻太郎就此傳出沉睡的鼾聲。我與八重望著幽暗的天花板,小聊了一會兒。
「這孩子一直哭著問我爹跑哪兒去了。」
八重在被窩裡握著我的手,如此說道。
「所以我告訴那孩子,你爹只是暫時出外旅行去了。不久他就會回來,你一點都不用擔心。」
「結果真的就回來了是吧?」
「嗯,沒錯。」
半晌過後,八重緊握的手逐漸鬆開。看來她睡著了。我朝眼前的幽暗凝望了半晌,但始終不覺得困,於是我悄悄鑽出被窩。我小心不發出聲音,將座燈搬往屋外。把它擺在庭院後,我再次回到屋內,捧著那隻木工道具的木箱往外走。
滿天星斗,夜風沁涼快意。雜樹林圍繞這座小屋和庭院。風中參雜著草木的氣味,令我有種熟悉的感覺。
我朝座燈點燃火,從木箱里取出鐵鎚和釘子。劈好的木柴堆放在門口。我從中挑選一根大小適當的木柴,將它擺在座燈旁。
我捲起睡衣的衣袖,心中暗叫一聲「準備好了」。我左手拿好釘子,立在木柴平坦的那一面上,開始以鐵鎚敲打釘子。
叩、叩、叩。
馬上就失敗收場。在我敲下的瞬間,釘子的前端從木柴表面滑過,沒能固定在同一點上。釘子始終刺不進木柴里,好不容易釘出個洞,鑽進洞里,卻又釘歪了。原本敲打的時候,以為釘子直立,但結果當然不是這麼回事,它斜斜地釘進了木柴里,最後歪曲變形。
以前我曾當過幾天木匠。當時我釘的釘子也是變成這個樣子,惹來其他木匠的嘲笑和鄙視。連師傅也罵我,像我這樣糟蹋釘子,有再多釘子也不夠用。同儕們也開玩笑說,我要蓋一棟房子所需要的釘子,連屋裡都不夠放。我想起自己當時那種低落的情緒,全身冷汗直冒。
我拿起第二根釘子,按住木柴表面,舉起鐵鎚一揮而下。這次試著略微加強力道。
叩、叩、叩。
又失敗了。釘子不知何時變成斜向插進木柴里。我嘆了口氣,槌向釘子,卻一時沒對準。鐵鎚朝我按住釘子的左手大拇指槌落。感覺如同腦中火花迸散一般。骨頭沒事,也沒出血,但痛入心脾。我雖然沒發出慘叫,但有好一陣子無法呼吸。我沉聲呻吟,淚水直冒,頓時感到悲從中來。我把鐵鎚拋向一旁,雙腳往地上一攤。揉著手指,仰望星辰,但雙眼因淚水而模糊,看不清楚。
「可惡!我不幹了!我不幹了!」
一陣風吹來,樹葉窸窣作響。待頭腦略微冷靜後,我逐漸對自己的無能感到很不甘心。再度從木箱里拿出第三根釘子,將它立在木柴表面。剛才敲傷的拇指隱隱作疼,連要穩住釘子都很吃力。
叩、叩、叩。
這種事,喪吉也辦得到。如果我和他的身體、想法都一樣的話,應該也辦得到才對。我與喪吉的差異,就只在於有沒有八重與鼻太郎的陪伴而已。喪吉有家人等著他養,所以他才能釘好釘子,始終堅持木匠的工作。聽說一開始喪吉同樣做不好,遭同儕瞧不起。但不管別人再怎麼嘲笑,喪吉還是堅持不懈。
第三根釘子又失敗了。但我已經比剛才熟練。也許我在揮鐵鎚時,把手腕穩住會比較好哦?我拿出第四根釘子。這時,背後傳來一聲叫喚。
「太好了,原來你在這裡。」八重站在家門口。
「我好擔心呢。以為你回到家,只是一場夢……」
「因為睡不著,起來練習釘釘子。」
八重來到座燈旁,望向我的手。在朦朧燈光的照亮下,八重的臉蛋無比美艷。她發現我紅腫的手指,秀眉微蹙。
「喪吉,你的手……」
「剛才失敗了。我真是沒用,始終都釘不好。因為太過疼痛,而變得自暴自棄。」
「你之前也是這樣。那時候也是大拇指又紅又腫。在半夜裡偷偷練習。」
她好像在談喪吉的事。我朝她頜首。
「嗯,是啊。和那個時候一樣。因為我忘了怎麼釘釘子,所以想趁現在練習一下。要是不先練習的話,今後就沒辦法餬口了。」
我如此說道,同時發現自己心中已作好決定。
我將釘子立在木柴上,不讓手腕彎曲,以鐵鎚敲向釘子。
叩、叩、叩。釘子直直刺下。我小心翼翼地敲打著釘子。
「日後重回木匠的工作,一定又會被人嘲笑。要是被人當我是沒用的傢伙,叫我別再去上工,那會害你和鼻太郎餓肚子。那可萬萬不行。所以我好歹得先學會怎樣把釘子釘好。」
大拇指隱隱作疼。
在座燈的燈火下,我和八重的影子落向地面。
無關乎大拇指的疼痛,我突然很想哭。
「你什麼都不用擔心。你和鼻太郎再也不用哭了。也不用再悲傷難過。就算你辭去女傭的工作,也不必擔心會沒飯吃。我或許賺不了什麼大錢,能讓你們吃山珍海味,但只要我們三個人一起努力,一定沒問題的。」
叩、叩、叩。
釘子前端終於剌進木柴里。沒半點歪斜,一直保持直立。就算從旁邊施力,它也沒半點搖晃。再來只要用力將釘子打進木柴里就行了。我只要將鐵鎚對準釘子揮落即可。
這時,八重突然抓住我緊握鐵鎚的手。傳來她手指冰涼的觸感。她不發一語地從我手中拿走鐵鎚。
「其實我打從一開始就知道了。」八重抽抽噎噎地說道。
「但我相信他總有一天會回來。懷疑這一切都只是誤會。就像我對那孩子說的,他只是出去旅行。但其實我心裡很清楚,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我低頭望向那根朝木柴表面刺進一半的釘子。
「喪吉真不簡單。他真的很賣力。」
八重開始濟然淚下。座燈的橘色燈火照亮她的雙頰。
「嗯,喪吉真的很賣力。為了我和孩子。」
我站起身後,八重把臉埋進我胸膛。她的頭抵向我鼻端。每次她嗚咽時,纖細的肩膀就會一陣顫動。
「能和他結為夫妻,我真的很幸福,但他已不在人世。也不會從旅行中歸來。其實我知道你並不是他。」
翌晨,我背起旅行的行囊,前往和泉蠟庵所住的旅店。八重和鼻太郎也前來為我送行。天空蔚藍無雲。連光禿禿的無臉嶺也顯現出清楚的輪廓。這種暖和的天氣,正適合踏上旅途。
已準備好行囊的和泉蠟庵,人坐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