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臉嶺 第三章

「爹!」名叫鼻太郎的少年朝我飛奔而來。他身高還不及我腰問。不用人說我也看得出來,他長得和我如出一轍。要是我把他扛在肩上,一定每個人都當我們是父子。

「我不是你爹。」我說完後,少年側著頭,開始吸著鼻涕。

和泉蠟庵留在旅店裡,只有我一個人在八重家過夜。當時我問「為什麼要這麼做」,八重回答我「因為那是你家呀」,就此把我帶來這裡。門一打開,在屋裡看家的鼻太郎一見到我,馬上露出泫然涕下的表情,緊緊抱住我。

喪吉、八重、鼻太郎他們的家位於村郊。雖然外刪像倉庫般單調簡單,但住起來應該很舒服。我找了一處可以倚在牆邊放鬆一下的角落,盤腿而坐。鼻太郎見狀,笑咪咪地朝我湊近。

「你果然是爹。因為你不是都常坐在這裡嗎?還說坐這裡最舒服了。」

一旁擺著一隻老舊的木箱。裡頭擺滿了鐵鎚、鋸子、釘子等木工用具。

「有人從事木匠的工作嗎?」

「喪吉,就是你啊。」

「喪吉是木匠嗎?看吧,我不是喪吉,從這點就可以清楚看得出來。因為我完全不會木匠的工作。雖然我曾經學過,但我連一根釘子也釘不好,後來就不幹了。」

「你和我結婚前確實是這樣。你不肯好好工作,終日只會賭博喝酒,結果欠了一屁股債,吃了不少苦。還曾經找來附近的孩童,教他們吹草笛對吧?我第一次和你說話時,你正在孩子們的包圍下吹草笛呢。」

「我不知道。」

「拜託,你別再裝不知道了。」

語畢,八重一面準備晚飯,一面說著她與喪吉間的回憶。她記憶中的喪吉,是個平庸無奇的傢伙。正當我覺得他很像某人時,這才發現他像的人正是我。喪吉犯過的蠢事、動不動就厭倦放棄,沒半點耐性的脾氣,全和我一個樣。「我不知道!那傢伙不是我!」我試著否認,但我愈來愈沒自信。八重說的事,有一半是親身體驗過的事。就算不是完全相同,也有其相似之處。喪吉的言行,以及他所採取的行動,如果我處在同樣的情況下,也會和他一樣。我開始慢慢覺得——八重記憶中的那名男子,該不會就是我吧?

「對了,你曾經打算到蕎麥麵店當學徒對吧。你說『制面的工作累人,而且又常挨罵,所以我不幹了』。」

不久,我連否認都嫌麻煩。我開始一面嘆息,一面對八重說的話點頭。

「嗯,沒錯。蕎麥麵我只喜歡吃,不喜歡做。」

聽我這麼說,八重轉頭望向我,嫣然一笑。

聽說喪吉和我一樣是個平庸無奇的男人,但他和八重成婚,有了愛的結晶後,便一直從事木匠的工作。釘釘子時,手指會被鐵鎚打傷。用鋸子鋸木時,有時鋸子會卡住,動彈不得。也曾被同儕瞧不起,哭著跑回家。想藉由賭博和喝酒來逃避。但喪吉為了養妻兒,始終沒辭去木匠的工作。

鼻太郎靠在我膝上睡著。鼻水黏在他上唇一帶,臟死了。八重見我輕撫他的頭,頓時眯起眼,嘴角浮現笑意。我明明就不是喪吉,但不知為何,打從心底湧現一種安心感。我讓鼻太郎躺進被窩裡,開始用餐。八重做的醬菜,是我愛吃的口味。一定是喪吉和我喜歡的口味剛好又一致。

入夜後,左鄰右舍聽聞我的傳言,紛紛前來。老人們一看到我的臉,便開始雙手合十誦念「南無阿彌陀佛」。年輕一點的,則是問我「你真的是喪吉嗎」。我回答「不,我不是喪吉,我跟他毫不相干」,他們全都露出不解的神色。

「那你為什麼長得和喪吉一模一樣?」

我思索片刻後回答道:「每個人在這世上,都會有一、兩個和自己長得很相似的人,生活在世上的某處。模樣、個性完全相同的人。喪吉對我來說,就是這樣的人。只是我剛好路過他居住的這個村落罷了。」

在夜深人靜後,我在寧靜的庭院仰望夜空。四周平靜無風,不見明月露臉,周圍的雜樹林化為濃重黑影。我雙臂盤胸而立,這時,一隻野狗走來,開始嗅聞我腳的氣味。我心想,好一隻不怕人的野狗,伸手搔抓它的脖子。

「你對每個人都這樣撒嬌嗎?」它不斷搖著尾巴,於是我朝它問道。

「它才不是對每個人都這樣呢。這隻狗見到陌生人,向來都會猛吠。」

八重不知何時來到門前,望著我和那隻狗。

「可是它就沒朝我吠。」

「是啊。因為從它還是小狗時,你就很疼愛它啊。」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有這麼一隻狗……」

野狗吐著舌頭,頻頻喘息,一副很高興和我重逢的表情。這隻狗也把我誤會成是喪吉,沒半點懷疑。這麼一來,我益發覺得是我自己錯了。難道我真的是喪吉,之前與和泉蠟庵一同展開旅行的事,全是我自己的誤解嗎?

「來,我們進屋吧。我幫你鋪好床了。」

八重緊握我的手。我猶豫著該不該馬上逃離這裡。我是否該前往和泉蠟庵投宿的旅店,馬上和他一起離開這個村落會比較好呢?是否應該重新踏上旅程呢?和泉蠟庵從那名采山菜的雜役那裡聽說,要前往我們的目的地,必須翻越無臉嶺才行。無臉嶺。喪吉遭遇落石而墜河的地點。

「怎麼了?」

「我不是喪吉。我名叫耳彥,是個和蠟庵老師一起旅行的人。」

八重的表情陰暗,看不清楚。

「只要你結束這場旅行不就行了嗎?就這麼辦吧。」

我沒回答,她拉著我的手,往前走去。屋裡無比溫暖,傳來熟悉的氣味。

有個人曾經在無臉嶺目睹喪吉墜河。他是喪吉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一年前的那一天,他和喪吉前往無臉嶺另一頭的村落,為了看慶典。一早晴空萬里,兩人一身輕裝,就此出門而去。但一走進無臉嶺後,天氣變得詭譎,最後還下起雨來。兩人走進有地藏王的岩石底下,躲雨聊天。這裡到隔壁村落的距離,比到他們的村落更近。照情況看來,這場雨沒有停歇的跡象,所以乾脆一路衝下無臉嶺好了。於是兩人就此邁步疾奔。但就在通過河邊道路時,因雨而鬆動的岩壁,有一處坍塌。大大小小的岩石滾落。喪吉的這位朋友運氣好沒遭殃,但喪吉卻沒躲過一劫。他被岩石撞中,滾落斜坡,被水流湍急的河水吞沒。

「你要好好拜。因為這是你自己的墳墓。」

我站在墳前發愣時,八重如此說道。鼻太郎似乎覺得很無聊,揮動著手中的木棒。

「感覺真不吉利。我還活著耶。」

埋在墳墓底下的,是那個名叫喪吉的男子。在無臉嶺跌落河中,一個星期後才在下游被人發現的屍體。八重當他是喪吉,加以埋葬,但如今細想,她認為那一定是弄錯人了。溺死的屍體臉部浮腫,無法分辨死者原本的面相。就只是憑藉衣服的顏色和花紋與喪吉一樣,而判斷屍體就是他。

「害我白難過一場。其實你根本就還活著。那麼,埋在這裡的男人又會是誰呢?啊,喂!」

鼻太郎一面走,一面用木棒敲打排成一列的墓碑。八重見狀,加以訓斥。我站在喪吉的墳墓前,默默在心裡同他說話。「喂,你遇上麻煩事了。你妻子把我當作是你。」因為我知道自己不是喪吉,所以我無法像八重那樣,把埋在墳里的男人當作別人。裡頭的屍體一定是正牌的喪吉。這個和我同樣長相、同樣個性的男人,與八重結為夫妻,並育有一子。我逐漸覺得,喪吉的人生就像我可能得到的另一種人生。因為賭博欠債,而跟和泉蠟庵一同旅行,當他助手的我,在這裡構築自己的家庭,過著正經的生活。

「說起我,其實是個很窩囊的人。我說的不是喪吉,而是此刻站在這裡的我,從小到大,都沒人認同我,我一直是個無藥可救的雜碎。」

離開墓地後,我們就像一家人似的,與八重分別站在鼻太郎兩旁,三人並肩而行。

「我總是借酒逃避。喝醉後,便覺得一切都無謂,不安的感覺也就此消失。」

「是啊,你就是這樣的人。但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很善良,不會說人壞話。你只是有許多事沒辦法做得比別人好罷了。不過,這一點都不重要。只要你能一直陪在我身邊,不管怎樣都好。」

八重到旅店當女傭工作時,我和鼻太郎則是在和泉蠟庵投宿的房間里玩耍。我抓著鼻太郎的腳,甩著他繞圈,他笑得快要喘不過氣來。「爹!」「什麼事?」「接下來我要坐你肩上。」「好,沒問題。」望著我和鼻太郎的互動,和泉蠟庵眯起眼睛。由於鼻太郎笑得太大聲,似乎有其他客人抱怨,穿著女傭服裝的八重跑來將我和鼻太郎訓了一頓。

鼻太郎玩累了後,沉沉入睡,和泉蠟庵向我說道:

「我明天早上就要出發了。你打算怎麼做?」

望著孩子的睡臉,我一時答不出話來。和泉蠟庵望向庭院的綠意,啜飲手中的茶。樹叢在陽光的照耀下,鮮綠油亮。耳畔還傳來陣陣鳥囀。見我沉默不語,和泉蠟庵也默默喝著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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