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臉嶺 第二章

八重從剛才起,就一直抽抽噎噎,不肯鬆開我的右手。如果緊黏我的是個男人,我應該會踢對方一腳,大吼一聲「喂,離我遠一點!」但八重是位妙齡女子。她這樣緊貼在我身旁,感覺並不壞,但也不能一直這樣下去。

「你認錯人了,要我說幾遍你才懂?」

「不,你就是喪吉!」

「我根本就不認識那個叫喪吉的男人!」

「不管我怎麼看,你就是喪吉!」

那位名叫八重的女人,邊哭邊重複這句話。

我們被帶往旅店的房間,卸下行李。

走了無比漫長的山路,現在好不容易可以坐在榻榻米上,但一旁卻緊黏著一名不認識的女人,教人實在無法放鬆。和泉蠟庵向旅店老闆說明整個事情的經過。

「喪吉,自從你失蹤後,我和鼻太郎有多寂寞,你知道嗎?」

「鼻太郎?這誰啊?」

「太教人驚訝了!你連自己兒子的名字也忘啦?」

「兒子?」

看來,喪吉與八重有個孩子。可是那孩子和我之間根本就沒半點血緣。

「那是別人的孩子!你告訴我這個名字,我怎麼可能知道啊!」

我不由自主地拉大嗓門,原本正在交談的和泉蠟庵和旅店老闆紛紛轉頭望向我。八重五官糾結,開始放聲大哭,但還是沒有要離開我的意思。這時,那名采山菜的雜役端來熱茶,在我們面前各放一個茶碗。

「哎呀,話說回來,你真的和喪吉長得一模一樣呢。」

旅店老闆喝著熱茶,朝我仔細端詳。一臉感佩,頻頻讚歎。

「就算長得像,還是會有個限度才對。應該和喪吉有哪裡不太一樣吧?」

和泉蠟庵喝著熱茶,如此說道。旅店老闆搖頭。

「不論鼻形還是眼睛,全部與喪吉在世時一個樣。如果硬說他不是喪吉,那反而才奇怪。該不會是你們兩個聯手來矇騙我們吧?是不是這樣,喪吉?」

我當場否認。

「說謊的人是你吧?該不會根本就沒有喪吉這個人吧?其實是你們從過路人當中隨便挑個人,堅稱說對方像喪吉吧?」

「我們?我們幹嘛這麼做?」

旅店老闆露出納悶之色。

「就像一般常見的拉客手法一樣。路上攔住旅人,堅稱對方長得像某某人,然後硬拉進旅店裡。叫對方先住下來再說。這就是你們的盤算。」

「哪兒的話呀!才沒這種事呢!客官,你真的長得很像喪吉啊!」

「我知道了。你說像就像吧。我承認像總行了吧,你也管管這個女人吧。她好像真的把我當作喪吉了。」

我想把八重拉開,但她極力抵抗,不肯鬆開我的手。我漸感怒火中燒。我以能自由行動的左手手掌按向她的臉,使勁往外推。八重的臉受到擠壓,模樣變得很滑稽。

「瞧這指甲的形狀!就像樹果一樣扁平!你果然就是喪吉!快想起我和鼻太郎,回到我們身邊來,好不好?」

「我根本就想不出個鬼,我壓根兒就不認識你們啊。」

「你怎麼一直裝糊塗啊!你也該適可而止了吧!」

「該適可而止的人是你。那個叫喪吉的男人應該死了吧?死人重返陽間的事,這一帶常發生嗎?」

「哪有那種事啊?」

「這麼說來,喪吉也不可能會重返陽間呀。」

「埋在墓地里的,一定不是喪吉。因為我們從河底找到的屍體,已全身浮腫,被河魚啃食得很嚴重,坦白說,一點都認不出是喪吉。」

「那應該才是如假包換的喪吉。」

「你就說實話吧。你是不是墜河後,被衝到下游的村莊,一直昏睡到最近才醒來?」

「不,完全不是你說的這樣。蠟庵老師,你也幫我解釋一下吧。」

在一旁喝著茶,默默聆聽的和泉蠟庵,一臉歉疚地對八重說道:

「他名叫耳彥,是個很平庸的男人。」

「用不著加一句平庸吧。」我在一旁插嘴道。

「喪吉也是個平庸的男人。」聽八重如此回應,和泉蠟庵手摸著下顎,眉頭微蹙。

「既是這樣,他們兩人搞不好是同一個人呢……」

「怎麼可能嘛。你振作一點好不好。」我狠狠瞪了和泉蠟庵一眼。

「聽說喪吉先生是一年前過世的。當時我們應該已經認識,並一起展開旅行。所以你不可能和喪吉先生是同一個人。」

「沒錯。」我讓八重看我左臂的傷痕。

「你看,這是我小時候受的舊傷。喪吉總沒有了吧?」

小時候我在河邊玩,一時滑了一跤,被突尖的石頭割傷。

八重以指尖輕撫我左臂的傷。她的指尖觸感冰涼,說不出的舒服。這樣就能明白我不是喪吉了吧。八重定睛注視著我,眼中再度噙著淚水。

「看吧,果然沒錯。」八重說。

「什麼果然沒錯?」

「喪吉的左臂也有同樣的傷疤。」

「胡說八道!」八重肯定是在鬼扯。

「你不是全都告訴過我了嗎?你這是小時候在河邊玩,不小心受傷的對吧?」

從房間的緣廊可以望見修剪整齊的松樹以及鯉魚悠遊其中的池塘。

似乎是浮雲遮蔽了太陽,天空突然略顯陰暗,隱隱戚到一陣寒意。

儘管四周轉為陰暗,八重的眼瞳還是無比炯亮。

「你這道傷,是當時滑了一跤,被突尖的石頭割傷對吧?你說過的話,我全都記得。」

和泉蠟庵與旅店老闆皆望向我。

為什麼她會知道我的事?

我這個傷疤的由來,從沒告訴過任何人。

八重的眼瞳就像在祈求般,專註地凝望著我。

「……這是碰巧。我和喪吉碰巧都有同樣的傷疤。」

我對和泉蠟庵說道。他擱下茶碗,從皮革袋子中取出日記本。

「那就這麼辦吧。八重小姐,你還記得喪吉先生身上的黑痣、胎記、傷疤之類的特徵嗎?」

「應該還記得。」

八重頷首。和泉蠟庵在日記上的空白處,簡略地畫下一個人的背部。

「可以請你在這裡畫出喪吉的背部特徵嗎?畫好後,再與這個人的背部做比對。」

「我明白了。」

八重毫不猶豫地頷首。她從我身上離開,借了枝筆,也沒作出回想一番的模樣,直接就在紙上畫了起來。右邊肩胛骨下方有三個小黑痣。腰部上方有個橢圓形胎記。

「畫好了。」和泉蠟庵看了那張圖之後,向我問道。

「你抵達這處旅店後,可有讓八重小姐看過你的背部?」

「沒有,我連衣服也沒脫過。」

「那就來比對一下吧。」

看了八重所畫的背部特徵,我並不覺得有什麼。經這麼一提才想到,我從沒看過自己的背部。不過這麼一來,就能解開八重的誤會了。我從衣袖中抽出雙手,赤裸上半身。把背部面向在場的三人。

「怎樣?這樣就明白我不是喪吉了吧?」

三人盡皆無言。我覺得不太對勁,轉頭望向他們,看到和泉蠟庵皺著眉頭的臉。旅店老闆面如白蠟。八重鼻頭泛紅,開始嚶嚶啜泣,但與我目光交會後,她立刻湊近抱緊我。她滿是熱淚的臉頰緊抵著我的背。

「我投降了。」和泉蠟庵困惑不解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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