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臉嶺 第一章

幹道整頓好後,遊山玩水的旅行變得興盛起來,人們為了尋求難得一見的風景、美食、工藝品,而展開旅程。旅行的目的因人而異,但當中最受歡迎的,還是非泡湯療養莫屬。

溫泉有各種功效,有的能舒緩關節疼痛,有的能放鬆緊繃的肌肉,有的甚至能讓泡過的人重返青春。聽說不光只是肌膚重返亮澤,而是經過多次浸泡後,發現脫落的牙齒和毛髮都重新長了出來。

「我曾經在山中發現過這樣的溫泉旅館。有名女子和初生不久的嬰兒一起泡湯,結果小嬰兒泡進澡池後,身體愈來愈小,最後消失不見。」

我的友人,同時也是旅遊書作家的和泉蠟庵,曾說過這麼一件事。

「我當時記下那處溫泉的地點,但後來走同樣的路線,卻始終到不了。明明景色一樣,但就是找不到那座溫泉旅館,真的很可惜。要是能在書中好好介紹一番,一定能成為一處名勝。我的書應該也會就此熱銷。」

我受雇於和泉蠟庵,多次和他一同旅行。和他一起旅行實在只有一個慘字可言。原本我不想旅行,只想在市町里找個工作糊口。像木匠的工作,我也曾嘗試過。但我連一根釘子都釘不好。後來一時失手,鐵鎚敲傷手指,我心裡害怕,不去工作,整天待在房裡喝酒,就這樣被老闆革職。也曾在蕎麥麵店當學徒。但制面的工作著實累人,而且又常挨罵,於是我心想,蕎麥麵我只喜歡吃,不喜歡做,再度關在房裡喝酒,結果又被革職。我老是這個樣子,所以就算我向市町里的女人搭訕,也沒人理我,有時她們甚至還會丟石頭趕我呢。沒辦法,我只好聚集附近的孩童,教他們如何製作草笛,但孩子們旋即做得比我還好,比我還會吹,我就此沒有表現的機會,無事可做。幾經蹉跎下,我花光了積蓄,為了籌措酒錢,唯有靠賭博了。雖然之前我曾經因賭而得到慘痛的教訓,但人就是這麼不長進。最後我欠了一屁股債,坐困愁城時,我的朋友和泉蠟庵出面解救我。

「我很感謝你。但這樣實在太過分了。既然一樣是死,我想死在榻榻米上,而不是死在這樣的荒山野嶺。希望這是我最後一趟旅行。」

我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在深山裡的獸徑上。我走在不知第幾次的旅程途中。兩旁茂密的樹木,枝葉往中間延伸而來,遮蔽了獸徑的上空。儘管連陽光都被阻擋在外,但暑氣卻未減損分毫。我全身汗如泉涌,額頭的汗怎麼擦也擦不完。路上遭遇成群的蚊子,跑進我的眼睛、鼻子,還有嘴巴里。四周瀰漫著草木濃郁的氣味。竹子做的水筒,裡頭的水早巳一滴不剩。

「你太悲觀了。我一點都不會感到不安。我們只是在山裡迷路罷了。」

和泉蠟庵走在前頭,如此說道。

「蠟庵老師,請你也稍微悲觀一點好不好!」

「你也太誇張了吧。要不了多久,我們就能抵達村落。」

「要是再不抵達村落,我們就會直赴黃泉了。」

和嚴重路痴的和泉蠟庵在一起,根本無法有一趟正常的旅行。連不可能會迷路的直線道路,最後一樣迷路。或者是要前往一處預估得花一個月的時間才能到達的地方,卻半天不到就抵達了。

「我不幹了!我再也不幹了!這是最後一次!我要過安穩的生活!」

「勸你最好別大聲嚷嚷。這樣會耗力氣。不過,如果你想早點赴黃泉,那倒是另當別論。」

我與和泉蠟庵精疲力竭,之後兩人一直沉默不語地走在獸徑上。強忍著酷熱和乾渴,挪動步履。我們之間瀰漫著敵對的氣氛。不過,只要是一起旅行,吵架可說是家常便飯。我們吵得最凶的一次,是蘑菇事件那一次。和泉蠟庵摘來路旁一朵紅蘑菇遞給我,對我說「你吃吃看」。我吃完後,有好幾天站不起身。「看來蘑菇有毒。我原本打算看你要是吃了沒事的話,我也要吃的。」和泉蠟庵說。換言之,他拿我試毒。聽說之後他在自己所寫的旅遊書中,記載了不少毒菇相關的知識。

走在前方的和泉蠟庵突然停步。

「喂!」

他揮動手臂,朝遠方叫喊。被綠色樹叢遼蔽的前方山壁,有個藏青色小點。是一名穿著藏青色服裝,背著竹籠的中年男子。

「救、救命啊!」我也學和泉蠟庵揮動手臂。男子也朝我們揮手。

「你們怎麼了?」對方問。「我們迷路了!」我們的對話成為迴音,消失在空中。男子所住的村落也許就在附近,可以帶我們前往。我鬆了口氣,差點雙腿一軟。男子朝我們走近。雖然半途被樹叢遮蔽,失去他的蹤影,但只要稍等一會兒,他應該馬上會朝我們走來。

「我們往他那邊去吧。」

和泉蠟庵如此說道,準備邁步往前走去,我一把抓住他背後的行李袋,阻止了他。

「不行。蠟庵老師,你不能亂動。」

「為什麼?」

「因為你會迷路。」

即便只移動數步之遙的距離,和泉蠟庵有時仍會闖入莫名其妙的地方。就算是筆直地往男子所在的方向走去,還是有可能走往不同的方向。好不容易有一線生機,絕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你就這麼信不過我……」

他露出很受傷的表情。

那名身穿藏青色服裝的男子,撥開我們前方的樹叢,來到我面前。一開始男子以令人放心的表情,揮著手朝我們靠近,但不久後,他的步伐變慢,最後在離我們幾步遠的地方停住。他雙目圓睜,臉色蒼白。

「你、你不是喪吉嗎?」他如此大叫,跪向地面,雙手合十。我與和泉蠟庵察覺情況不對,面面相覷。

「您怎麼了?」和泉蠟庵問道。男子以驚恐的表情望著我。

「喪吉!你升天成佛吧!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看來,男子似乎把我誤會成別人了。

男子說,他進山裡是為了采山菜,供旅店烹煮料理之用。三人在走向山腳村落的路上,男子頻頻打量我的臉。「你有帶水嗎?」我向他詢問,男子顫抖著取出水筒說道:「喪、喪吉,你拿去喝吧。」我雖然不是喪吉,但還是拔起水筒的栓蓋,咕嘟咕嘟牛飲,就算長得像不認識的陌生人也無所謂。

我們穿過水田和旱田旁,被帶往山腳的村落。稱它是村落,似乎太過繁榮,若稱它是市町,規模又太小。幹道直接穿過這個村落。那家大旅店沿著幹道而建,男子就在店裡當雜役。這樣剛好。我們決定今晚就在這裡投宿。

有一群女子在河邊洗衣。她們一見我們到來,其中一人立即站起身。眼睛睜得老大,緊盯著我的臉。一名拖著手拉車的年輕人看到我,也停下腳步,一臉驚詫地愣在原地。一名坐在丸子店的椅子上和年輕女孩談笑的老翁,一見到我,丸子頓時鯁在喉中,發出痛苦的呻吟,和他說話的年輕女孩急忙替他拍背。雖然不是每個人都這樣,不過,十個人當中約有三個人望著我的臉,表情怪異。

「那個叫喪吉的男人死了是嗎?」

我一面走,一面向采山菜的男子詢問。

「一年前,他在無臉嶺遭遇落石,跌落山谷,被河水沖走。我們在河底打撈,一個禮拜後才尋獲屍體。」

「那個男人和他長得很像對吧?」

聽和泉蠟庵這樣問,采山菜的男子一本正經地頷首。在這段時間裡,有名與我擦身而過的女子看到我的臉,發出一聲驚呼。一名在一旁遊玩的孩童,看到我之後,可能是感到害怕,開始嗚咽起來。他們似乎都認為是那個已死的喪吉死不瞑目,又重回人間。

和泉蠟庵一面走,一面向采山菜的男子詢問我們旅行的目的地該怎麼走。我們原本是朝某座溫泉地而行,但途中迷了路。采山菜的男子指著西邊道:「這樣的話,就只能從無臉嶺通過了。」男子所指的方向,有一座小山。在這綠意盎然的時節,不知為何,只有那座山像冬天一樣,顏色枯黃,顯得蕭索冷清。山上沒任何樹木,光禿平坦。想必這就是無臉嶺這個名稱的由來。

旅店是兩層樓的氣派建築。大門掛著旅店工會的名牌。透過這樣的名牌,便能分辨這是一家優良旅店,不會強行拉客,也沒有賣春的妓女。打開入口的拉門,一股冷冷的木頭香味撲鼻而來。

一名威儀十足的中年男子穿過走廊走來。似乎是旅店的老闆。「哎呀呀,客官要住宿嗎?」他搓著手,依序望向我們。他先看了和泉蠟庵一眼,然後望向我,緊接著一屁股跌坐地上。「八重!八重!不好了!」他朝店內大喊,這次走來一名年輕女子。似乎是在店裡工作的女傭。

「怎麼了嗎?」

那位名喚八重的女子向旅店老闆詢問。老闆顫抖著指向我。女子發現我後,倒抽一口冷氣。

「喪吉?」

我感到納悶,轉頭望向和泉蠟庵,他就只是聳了聳肩。女子眼中泛著淚水。這是誤會!我還來不及說明,她已緊緊抱住我。那名采山菜的男子應該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我瞪了他一眼。他難為情地說道:

「我剛才應該先說的。你的……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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