絞 第四章

我們回到漁村後,告訴村長道路因土石崩塌而無法通行的事,再次徵得他的同意,在昨晚那家民宅過夜。之後接連數日,我們都沒離開漁村,因為我跟和泉蠟庵都染了風寒,全是那天下雨淋濕的緣故。我們連起身都有困難,只能躺在被窩裡望著天花板的木紋人臉。

一位好心的村民前來照顧我們,但她準備的食物我實在無法下咽。這漁村的居民吃的大部分都是海鮮,很少有米飯或蔬菜,但問題是每樣食材都有人臉。就連煮好的米飯,只要細看便會發現凹凸的白色表面看起來活像是人的五官。甚至有的米粒長有向外挺出的耳朵,以及像是頭髮的細毛。只要看過一次,便會覺得碗里的白飯全是一顆顆小人頭所匯聚而成。就連青菜和海邊撿來的貝類也一樣,只要細找,便會從中看出人臉。煮好的芋頭,看起來簡直活像是閉著眼睛熟睡的嬰兒。

而最駭人的,莫過於村民在家裡宰殺活魚的那一幕。和泉蠟庵當時睡著,沒看到那一幕,我雖然躺在被窩裡,發著高燒,意識模糊,但還是一直睜開眼睛。擺在砧板上的魚,長相像是個年約三十的女性。當菜刀抵向它脖子時,它臉上滿是驚恐之色,極力想要逃脫。但村民無情地以菜刀加以敲擊,那隻魚就此不再動彈,接著村民俐落地剖開魚腹。村民用手掏出魚的內臟,手指全染紅了。內臟被丟進桶中,但那時我發現一個奇怪的東西,惴惴不安地向村民喚道:

「那是什麼……?」

我伸長手臂,指著桶子。村民從桶中抓起魚的內臟,臉上納悶的表情寫著「這東西怎麼了嗎」。村民手中的內臟,懸著一個東西,活像是以臍帶相連的胎兒。很久以前我見過人類的胎兒,所以我絕不會看錯。雖然那東西形體不像人類,反倒比較像幼魚,長得白嫩光滑,但是從魚腹中取出的這個東西肯定是胎兒沒錯。這不可能是魚。魚是卵生動物,不可能以臍帶和內臟相連,以胎生的方式誕生。

村民完全沒注意到我的恐懼,將切好的魚肉放入煮沸的熱鍋中。那個保留最後表情的女性頭部,也一起落入鍋內,蓋上鍋蓋,熬煮半晌後,散發出鮮美的香味。

「想那麼多幹什麼。別把它們當人看不就得了嗎。」

和泉蠟庵對一直耿耿於懷的我如此說道,將村民準備的飯菜全吃進肚裡。我多次以筷子夾起白飯,想要送入口中,但最後終究還是辦不到。儘管因為空腹而開始頭暈眼花,但我還是不想吃,體力始終無法恢複。另一方面,和泉蠟庵可能因為補充了營養,很快便康復,他能起身後,便開始到漁村散步,打發時間。

「紅豆,你也出去玩吧。」

我見紅豆在土間遊盪,從被窩裡向它喚道。紅豆也跟和泉蠟庵一樣,若無其事地吃了那些像人類的米粒,所以活力充沛。它走出屋外後,傳來外頭孩子們的歡笑聲。這漁村也有幾名孩童,他們看到紅豆,覺得很稀奇。為了看紅豆,他們守在屋外,因為有可能會被我傳染,他們挨大人一頓罵。這個漁村好像沒有雞、豬、牛、馬這類的動物。孩子們打從出生以來,從沒見過雞這種動物。

這漁村裡的孩子應該不知道他們平時吃的魚長得有多怪異。我躺在被窩裡思索此事。在這個村莊,那東西就是魚。人們吃它應該不會有罪惡感,也不覺得殺它有罪。我開始猶豫該不該吃。我無法像和泉蠟庵那樣,很乾脆地當它是普通魚。也無法想作是普通的蔬菜、普通的穀物。我逐漸覺得這漁村裡的一切事物,都有某個東西棲宿其中。我益發認為自己不該吃這些東西。

這座漁村裡的魚和米,一定是人類轉世而來,或是原本該投胎為人。如果殺了它們,吃進肚裡,那就如同是吃人一樣。我心底如此深信不疑,所以始終抱持一股罪惡感。

和泉蠟庵似乎認為我這種想法是受某種宗教的影響。而另一方面,他認為這就像蔬菜的形狀會隨著栽種的地方不同而有所差異一樣,那些東西不是人類,只是一般的食材。究竟孰是孰非,我根本無從判斷。

感染風寒都已經五天了,我還是一樣卧病在床,無法起身。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強烈的飢餓感。連手指都開始發麻。身體狀況一天不如一天。和泉蠟庵看我什麼都不吃,忍不住訓斥我。但我腦袋迷迷糊糊,聽著他的聲音,我已分不清真的是他在罵我,還是我在作夢。總之,我當時的情況連要睜開眼皮都有困難。

睡著睡著,突然有熱粥流入我口中。村民抬起我的頭,和泉蠟庵則是拿著裝有熱粥的碗往我嘴裡倒。我使足力氣將他們的手甩開。手指伸進口中,將吞進肚裡的東西全嘔了出來。和泉蠟庵望著我,一臉愁容,不知在低語些什麼。可能是在說「你兩頰都凹陷了」或是「再不攝取營養,你會沒命的」。但我的耳朵和腦袋都逐漸麻痹,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我不禁懷疑他也變成這座漁村的人,說著我聽不懂的方言。

我躺在被窩裡望著天花板和牆壁,可能是空腹的緣故,木紋的紋路看起來像在搖曳。我多次與木紋中的人臉四目交接。我這才發現,我已有好長一段時間沒眨眼了。我會就這樣一命嗚呼嗎?我茫然地思索此事,心中萌生怯意。這時,我發現有個東西可以讓我不必餓肚子。也就是說,我想到有個能吃的東西就在我身邊。

我從被窩裡起身,叫喚那隻在庭院里遊玩的白雞。紅豆、紅豆,到我這邊來。那隻漂亮的白雞微微發出笛聲般的叫聲,朝我走近。它睜著烏黑的大眼珠,望著從被窩裡起身的我,面露擔憂之色。這隻白雞可能隱約也感覺到我身體狀況不佳。

我輕輕以雙手抓起它那覆滿白色羽毛的身體,抱在懷中。紅豆似乎還不明白我意圖,一臉納悶地側著頭。可能是它剛才一直在戶外玩的緣故,白色羽毛濃濃散發出陽光的氣味。

我左手一把抓住紅豆的雙腳,以防它逃走,右手絞緊它的脖子。就像在擰抹布一樣地使勁絞緊,紅豆的脖子變得好細,我掌中清楚感覺到它骨頭的觸感。

紅豆振動翅膀,拚命掙扎。那模樣就像在說「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它的頸骨在我手中發出擠壓的聲響。它死命抵抗,想要逃脫。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它這股意念不斷向我傳來。

不久,手中傳來骨頭斷折的觸感。紅豆的身軀就此癱軟垂落。

我扯去它的羽毛,放在砧板上,以菜刀斬斷它的脖子,把頭丟進桶中。放完血後,剖開它的肚子,取出內臟,將肉切塊後丟進鍋里煮。我將紅豆的肉送入口中嚼食,一股香味在舌尖擴散開來,力量頓時從體內深處湧現。吃完後,紅豆全身只剩雞骨,這時和泉蠟庵從外頭返回。他看到紅豆散落一地的骨頭和丟棄在桶內的內臟,便明白我幹了什麼好事,以不屑的眼神望著我。

之後又待了兩天,我才恢複原本的體力,得以離開這座漁村。要是沒吃那隻白雞,我恐怕會活活餓死。在離開村子前,我都沒跟和泉蠟庵說話。他似乎對我的行徑很不高興,而我也作好心理準備,我們兩人的關係恐怕是到此為止了。但離開漁村,順著來時的路往回走時,我們又開始有了交談。走在山路中,我發現懸掛在樹枝上的柿子,確認到處都沒浮現人臉後,我鬆了口氣,欣喜不已。

接著一如往常,當我們抵達市町,向人提及那座漁村的事情時,都沒人知道有這麼一座漁村。那是在和泉蠟庵迷路的老毛病下誤打誤撞抵達的場所,如果在不迷路的情況下想前往那裡,一定找不到那個漁村。

之後我仍舊與和泉蠟庵一同旅行。過了一段時日,我們又變得和以前一樣無所不談。事情就發生在這樣的某日。

我們在宿場町的一家旅店投宿,我正在整理行囊時,從袋子深處發現了白色羽毛。我將袋子整個倒翻過來,無數根羽毛落向榻榻米上。我拿起一根羽毛,拭去上頭的泥污。那應該是之前下雨時,我將它放進袋子里時掉落的吧。當我將它掉落的羽毛集中在一起時,手指開始顫抖,心裡突然害怕起來,淚水奪眶而出。我嗚咽啜泣,和泉蠟庵向我遞出一個小小的提袋。裡頭裝有他撿拾的紅豆遺骨。我接過它,緊緊握在胸前。我對自己行徑所產生的恐懼,不斷膨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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