絞 第三章

即便是同樣的蔬菜,形狀和味道也會因產地不同而有差異。例如蔥。說到某地的蔥,算是綠葉蔬菜,而且綠色部分也會入菜。但換個地方,就算想種植同樣的蔥,但綠葉的部分總會遭受霜害。不過相對的,這地方所產的蔥,根白的部分頗長。而這地方所說的蔥,指的是吃根白部分的一種蔬菜。

雖說食材的形狀不同於平時所見,但在旅途中面對別人提供的菜肴,沒有說不的權利。一來這樣對對方失禮,二來,抱持封閉的態度無法拓展自己的見識。沒錯,我當然也明白這個道理。

在這座漁村,都是以魚當食材,所以我也應該吃同樣的食物。村民好心為我們送來魚乾,但我卻不知如何是好。

一夜過去,雨已停歇,但天空仍留有雲朵。大海仍是一片暗灰色,波浪起伏,整座漁村看起來蕭瑟冷清。我、和泉蠟庵、紅豆,正準備啟程時,村民前來探望我們。似乎是送來他們所做的魚乾要給我們當早餐,我們很是感謝,但問題是那魚的形狀。

經過日晒後的魚乾,散發陣陣芳香。那魚的臉總覺得很像人臉。額頭到鼻子的形狀、像眼皮和嘴唇的構造、骨頭的形狀,都與人類別無二致。我定睛細看後,發現它頭的部分還有像乾燥後的頭髮。我們收下兩尾魚乾。一尾長得像男人,另一尾長得像女人。由於已曬得乾乾癟癟,兩尾的臉孔看起來都很像老人。這算不上什麼大魚,所以它們的臉就像手掌般大,就是這樣才更顯怪異。

村民好像是對我們說「儘管吃,不用客氣」,但我一看到那魚的模樣,便感到噁心想吐。和泉蠟庵說,村民告訴他,這一帶捕捉到的魚全是長這個樣子,不過味道鮮美,他們常吃。村民回去後,我還是不敢吃那些魚,不過和泉蠟庵倒是戰戰兢兢地啃起了魚背。

「真的很好吃。」

和泉蠟庵左手抓住那張乾癟的女性臉龐,右手握著尾鰭一帶,以門牙咬向魚肉。

「吃這種東西真的沒關係嗎?」

「用不著想那麼多。這只是長得像人臉罷了,是普通的魚。」

「吃了會拉肚子哦。」

「這村裡的人都吃這種魚啊。」

吃完後,和泉蠟庵把魚骨丟進爐灶里。只剩骨頭的魚頭,在失去身體後,看起來簡直就像人頭一樣,和泉蠟庵這樣隨手把它丟進爐灶里,感覺很不敬。這時候該挖個洞,像對待死者一樣,加以安葬供養才對吧。

「那種魚你竟然可以若無其事地吃下肚,你實在太怪了。」

我拒絕吃另一條魚,所以和泉蠟庵用紙將它包好,放進行李中。

「又不是在吃人,有什麼關係嘛。」

「那種魚也許是人類轉世而成,才會長那種臉。而你卻把它吃了。」

「原來如此,你相信人死後會轉世重回這個世界是吧?」

「我曾聽人這樣說過。」

「不過,那只是臉長得像人的普通魚啊。」

我們做好上路的準備後,就此啟程。途中先繞往村長家,向他答謝昨晚讓我們借住一宿的恩情。昨天因為下雨的緣故,我沒發現,這座漁村瀰漫著一股詭異的氣氛。與昨天在那座屋子裡感覺到的無數視線很類似。就像四面八方有人在監視一樣,說不出的駭人。「該不會……」我心中如此暗忖,仔細環視四周,發現一旁的樹木表面浮現出人臉。那不是真正的人臉。就只是表面的裂痕,看起來像人臉罷了。而且不只一個。有些是樹洞形成眼睛,構成一張面無表情的臉,有些是因雨痕的緣故,看起來像一張哭瞼。此外,看起來像人臉的,並非只有樹的表面。地面形成的水灘、花朵叢生的地方,只要留心細看便會發現,花瓣的顏色濃淡、昆蟲身體的模樣、掉落地上的樹果形狀,所有東西都呈現出人臉。

「這個村莊好像就是這樣。」

和泉蠟庵一派輕鬆地說道。但我實在無法保持平靜。這裡以前一定是座戰場。死了許多人,所以這座村莊遭到詛咒。我如此堅稱,和泉蠟庵聞言後哈哈大笑。不管有沒有人臉,紅豆似乎都不在乎,它的雙腳快步在我們兩人之間行進。有時路上發現昆蟲,就算背後長著人臉,它也不為所動,毫不留情地加以啄食。

要前往隔壁村,得沿著山坡往上走。不久下起雨來,我們再度披上雨衣。只要今天能趕到隔壁村就行了。我們一面聊一面趕路,但走著走著,道路竟然中斷。

四周瀰漫著濃濃的土味。因為昨天那場雨,山坡崩塌,掩埋了道路。順著斜坡衝下的大量土沙中,夾雜著被連根拔起,整個倒轉的樹木,以及靠人力無法推動的巨岩。我們討論後,決定原路折返。雖然很不想重回那座漁村,但沒其他路可走,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重回村莊時,雨勢愈來愈強,我們的身體又濕又冷。我把紅豆裝進行李中,和昨天一樣來到海邊。沙灘的盡頭處有一座岸壁,形狀複雜的突尖岩石,以相互嵌合的形狀擠在一起。浪頭打向岩壁,濺起夾雜白色氣泡的飛沫。和泉蠟庵指著那一帶說道:

「你看。魚卡在裡頭了。」

大浪送來了五條魚,打進岩石圍成的空間中,無法逃離。海水從岩縫間流出,但是像魚這樣的大小,卻卡在裡頭出不去。每條魚都拼了命扭動掙扎,臉長得就像人類一樣。這些還沒被晒乾的魚,臉部皮膚油亮光澤,連年紀和性別都看得一清二楚。每條魚都睜大著眼睛,眼珠都快掉出來了,嘴巴一張一合,痛苦地喘息。它們似乎想翻越岩石,重回大海。當中也有長得像孩童的魚,流著淚,死命擺動身體,一再彈跳,身體在嶙峋的岩石表面摩擦,皮破血流。一條臉長得像女人的魚,露出哀求的眼神,極力想翻越岩石,渾身是血。豎耳細聽後發現,在浪潮濺起飛沫的聲響中,隱隱夾雜著魚兒們的聲音。不成人話的痛苦呻吟,從魚兒們張開的口中發出。我從沒聽過會發出聲音的魚。這裡宛如地獄。人們要是在地獄裡活生生丟進滾燙的鼎鑊里,肯定就是這幅光景。思緒至此,我不禁替這些魚感到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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