絞 第二章

在攀登山路時,大雨驟降,我與和泉蠟庵從行囊里取出以桐油紙做成的摺疊雨衣,披在肩上。用它多少能遮風避雨,但走在我們腳下的紅豆就可憐了,我們濺起的泥水全往它頭上招呼,一身白羽被染成了褐色。我看了不忍,一把將踩著碎步快走的紅豆抱起,塞進袋子里,背著它走。它從袋子里探出頭來,睜著渾圓的眼珠,抬頭仰望我。

「大海好像離這邊不遠。」

和泉蠟庵以不輸雨聲的響亮聲音說道。雨滴打向我們的身軀,眼前只看得到蒙蒙靄氣。窄細的道路兩側樹木相連,明明是白天,卻暗如黑夜。豎耳細聽,傳來像地嗚般的隆隆聲響。那肯定是浪潮聲。

我們在雨中繼續攀登山路。這時,道路突然中斷,來到一處沙灘。灰色的大海,洶湧的波濤打向岸邊。

「為什麼會來到海邊?」

我們應該是在攀登山路才對。從山腳走向山頂,途中完全沒走過下坡路。但上坡處竟然會有大海,這不是太奇怪了嗎?這麼一來,大海不就位在山頂上嗎?海水不是會順坡而下,使得整個山腳浸泡在海水中嗎?雖然如此不可思議,但這是常有的事。

「都是我這個路痴害的。抱歉。」和泉蠟庵一臉歉疚地說道。

「這種不合理的事,我早習慣了。」

「凡事不該太過執著。」

「我學到的是,凡事不該想太多。」

「更重要的是得先找到今晚的落腳處。在大雨中露宿,那可吃不消啊。」

我捧著裝有紅豆的行囊,跟在和泉蠟庵身後。不斷吞噬雨水的這片洶湧大海,它的可怕令人心底發寒。我身體發冷,浪潮聲不斷在我腦中迴響。慣於旅行的和泉蠟庵,雖然外表看來柔弱,其實身子骨出奇地強健。我雖然看起來比他有力,但其實比他更容易感到疲累。在疲憊和寒冷的雙重夾擊下,我無力地走著,心裡直想哭,這時,我覺得手中的行李愈來愈溫暖。原來是全身覆滿羽毛的紅豆,它的熱氣隔著行李向我傳來。這幫了我一個大忙。

沿著一旁的大海往前走,我發現前方立在沙灘上的木樁以及系在一旁的小船。繼續往前走,看到屋舍聚集的村落。在昏暗的天空下,看得出村裡有二十幾戶人家。每戶人家在門口旁邊都纏著漁網,不讓漁網被風吹跑。

我們就近敲著一戶人家的大門。詢問前來應門的村民,哪裡可以供我們投宿。村民說,這裡沒有旅店,不過在村郊有一座空屋,你們可以去那裡過夜。此事我是後來聽和泉蠟庵說明才明白。因為那位村民操著一口濃濃的鄉音,我完全聽不懂他說的話。

我們在村民的引領下,來到那座位於村郊的屋子。途中先拜會過村長,請他同意我們在那座屋子裡借住一宿,並保證絕不會添亂。

那座屋子空間不大,還會漏雨,但好歹比露宿野外來得強。裡頭空空蕩蕩,沒半樣傢具,天花板角落結著蜘蛛網,四周一片漆黑,像塗抹了煤灰一般。入口一帶是土間 ,屋內則是高一階的木板地。木板地上積著厚厚一層灰,觸感粗糙。聽村民說,幾年前這裡住著一對老夫妻,但自從兩人過世後,屋子就一直空著。這也是事後和泉蠟庵告訴我的。

卸下行李後,羽毛被泥水染成褐色的紅豆從裡頭竄出,發出笛聲般的啼叫。可能是覺得冷,它全身簌簌發抖。和泉蠟庵看到設置在土間上的爐灶,以及丟在一旁的木柴,馬上開始生火。

「這裡有茶鍋,也有碗。我們來燒水喝茶吧。」

他如此提議。我則是感到全身疲憊,坐在土間和木板地之間的台階上。這時我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轉頭而望。

四周一片悄靜。每當漏雨處滴水,地板便會發出咚的一聲。那處木板地已腐朽,轉為青綠色。除了我、和泉蠟庵、紅豆外,屋裡再無旁人,也無處藏人。但我總覺得有人在看我。

屋裡的牆壁單純只是以木板拼貼而成,所以到處都是縫隙。會是有人從縫隙窺望嗎?雖然疲憊,但我還是站起身,到外頭巡視一圈,沒看到半個人影。但那種有人在偷看的感覺,卻始終揮之不去。甚至感覺愈來愈強烈。而兒不是只感覺到一道視線,而是像屋裡有二、三十人,目光全部往我身上匯聚般。

「你會不會覺得不太對勁?」我問和泉蠟庵。

「比如呢?」

「有種被一大群人監視的感覺……」

「是你想多了。」

他以原屋主使用過的茶鍋燒煮熱茶,注入碗里。

「喏,喝了它吧。」

他把碗遞給我,茶的熱度傳向手掌後,我心中的不安略微得到紆解。我把碗湊向唇邊,深吸一口茶的芳香,正準備啜飲一口時,我發現茶水的表面上映照著一張人臉。那張臉就像木雕似的,空洞沒有表情。我大吃一驚,雙手一滑,碗就此掉落。灑出的茶水在土間擴散開來,在我腳下的紅豆似乎被我嚇了一跳,頻頻振翅。

「剛才有一張臉!」

我激動大叫,但和泉蠟庵始終很冷靜。

「你的意思是,茶里映照出一張人臉嗎?」

「沒錯,那不是我的臉,也不是你的臉。」

「嗯,你看到的,該不會是那樣的臉吧?」

和泉蠟庵語畢,指著天花板。我這才發現打從剛才便一直覺得不對勁的感覺是從何而來。

天花板和牆壁一樣,是由木板拼貼而成。木板的木紋形成扭曲的複雜條紋,當中有些部分會讓人聯想到人臉。那就是剛才映在茶中的人臉。

我特別注意觀察四周,發現屋內的牆壁、地板、天花板的木紋有無數個讓人聯想到人臉的條紋圖樣。木紋的濃淡、年輪的條紋,兩者在偶然的組合下,看起來與人臉有幾分相似。而且形成多種不同的模樣,有老人的臉、孩童的臉、年輕女子的臉、像惡鬼般兇惡的臉。我一直覺得有人在看我,似乎就是因為這個。

「我早發現了。不過那只是木紋。」

和泉蠟庵如此說道,啜飲著熱茶。

「耳彥,這在國外稱之為『派睿里亞』 。算是錯覺的一種。有時候雲的形狀、脫下的衣物縐折、岩石表面的陰影,看起來都像人臉。」

然而,我覺得這座屋子不一樣。與其說木紋看起來像人臉,不如說那明顯就是人臉。也許它們會趁我移開目光時偷偷眨眼,或是改變表情。愈是這麼想,那些人臉愈是清楚。話說回來,那些看起來像人臉的木紋,在這小小的屋子裡,竟然有十到二十個之多。會有這樣的巧合嗎?我向和泉蠟庵提到此事,但他只用一句「你想太多了,耳彥」,便將我打發,然後蓋上擺在屋內角落的棉被,就此呼呼大睡。紅豆縮在生火的爐灶旁,長長的脖子伸進翅膀里,靜伏不動。那天晚上我遲遲無法入眠。在爐火的照耀下,牆上和天花板的臉孔在陰影中搖曳,我一直緊盯著它們瞧。不過,問題並非只有屋裡的木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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